从美高美出来,许星程在街道上边走边掏出天婴的吊坠把玩,爱不释手,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许星程无意间抬头,却从旁边的橱窗玻璃中看到自己身后,有几个人正鬼鬼祟祟地在跟着自己。他一回头,那几个人假装聊天,不再看他。
许星程意识到自己被跟踪,加快了行进的脚步。
那几个便衣也快步跟上来,跟着许星程进入了街道拐角,却发现许星程已经不见了踪影。几个便衣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随后四散寻找。
等他们走光了,躲在电话亭里的许星程站起身走出来,看到一辆黄包车路过,赶忙招呼过来。
“这位先生,您去哪?”
“慈爱医院,要快。”许星程飞身上了黄包车。
车夫应一声,拉车飞快地跑起来。许星程把黄包车棚顶撑开,身子窝在车内,用衣领挡住脸。
大街上,几名便衣又凑到一起,互相摇了摇头。黄包车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许星程听到这几名便衣在唉声叹气。
许星程急急忙忙地赶到医院,在病房外撞见了段天赐。
段天赐看见他,主动迎上来:“您是昨晚那位公子吧?您是我爹的救命恩人,请受天赐一拜。”
“不敢当。在下许星程,正好办事路过医院,想着顺便来看看段老板的身体恢复得如何?”许星程连忙回礼,边说边往病房里看,寻找着天婴的身影。
段天赐看出他是来寻天婴的,但还是如实回答了他的问题:“昨晚承蒙许公子相救,我爹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医生说我爹需要静养一段时间。现在,他已经睡着了。”
“没事就好。对了,怎么没见着天婴姑娘?”
“她今天下午有场演出,回隆福准备去了。”段天赐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诌道。
没见到天婴姑娘,许星程有些遗憾,但听说她下午还有演出,又有些期待:“那我就不叨扰了,烦请段兄替我向段老板转达问候。告辞。”
“慢走不送。”段天赐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这是一个很迷人的公子哥,但以他的直觉来看,这样的公子哥将来或许会给妹妹带来伤害。既然妹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索性一开始就掐断这个苗头。
许星程悻悻离去,消失在走廊拐角。
天婴从开水房打了一壶热水走过来:“哥,你刚刚跟谁说话呢?”
“哦,没谁,一个问路的。天婴,你熬了一晚上了,累不累?要不你先回家休息一会儿,下午还有演出,别熬坏了身子。”
天婴看出他眼里的关心和疼爱,挽着哥哥的手臂撒娇:“还是哥对我好。”
“我是你哥,我不疼你谁疼你?记住,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对你更好。”段天赐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天婴。
隆福戏院,化妆间外,锣鼓点响起,人声鼎沸。
天婴看着镜子里已经化好妆的自己,却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
她手指蘸了一点茶水,在梳妆镜前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谧字。因为记忆偏差,这个谧字少了一个点。她盯着那个字不自觉地笑了,看着镜中嘴角含春的自己,她微微吃惊,自己这是在想念他吗?
天婴正想着,突然有人拍了下自己的肩膀,她的思绪回到现实,回头一看,是哥哥。
“天婴,你发什么呆呢?戏院里三层外三层的票友,都等着你亮相呢。妆化好了没有?”段天赐假装没看见梳妆台上的字,只是催促道。
“化好了。”天婴提着戏服准备登场。
段天赐叫住她:“欸,衣服后面鼓成一团是怎么回事?”他像小时候那样手伸进戏服里,去替她扯清皱成一团的中衣。
天婴却像触电般躲开:“哥!我自己来就好了。”
段天赐愣了一下,不禁苦笑:“对不住。哥忘了,我们天婴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天婴身着穆桂英戏装登台,今日唱的是《穆桂英挂帅》。刚一亮相,观众反响如潮,叫好声震天。段天赐在侧幕看着连连点头。
就在观众们看得如痴如醉时,却有人在不该叫好的时候,站起身鼓掌叫好,扰了观众的兴致。
天婴和观众们投去尴尬的目光,此人正是许星程。
在观众的嘲笑声中,许星程目光坦然。这是吸引天婴注意力最快的办法,他要告诉她,他来了。
天婴不知许星程心里的小九九,只当是他不懂规矩。四目相对间,对他投去一个温暖的微笑,自己心里也暖暖的。
他来听我唱戏了。这样的想法一旦萌生,就好似浑身烧起来一般。
下了台,回到化妆间,天婴一边用手绢抹着豆油卸妆,一边问收拾服装的段天赐:“爹在医院还好吧?”
“放心,师兄弟们都轮班照看着呢。你好好唱戏就行。”
“哥,快数数看今天的票房怎么样,除了爹爹的医药费,还有没有结余?”
段天赐把钱袋递给天婴,天婴接过钱袋打开,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拿走了钱袋。
抢钱那人身材奇胖:“小丫头片子识数吗?来,不如让胖三爷给你数数。一、二、三……嗬,有两下子啊,还不少。”
天婴起身去抢钱袋:“还我!你是哪位?后台现在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进的吗?”
胖子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小姑娘说话真冲,也不怕闪了舌头。”
段天赐一把拉过天婴,将她护到身后:“别冲动。”
天婴急得要哭了:“这是咱们辛辛苦苦挣来的,还得给马老板分成,给爹交医药费,戏班那么多人还指着它吃饭,不能让他两指一捏就给拿走了!”
胖三爷不急不慢地数完,走上前来,两指一捏天婴的脸蛋:“要不,你让胖爷捏捏其他地方,把这钱再挣回你口袋里?”
天婴受辱,段天赐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出头,昨晚的教训还历历在目。这里不是这个大少,就是那个大少的,都有人在背后撑腰。他们戏班子行走江湖只能奉行一个忍字。
可天婴不管,她用力挣脱段天赐,给了胖子一个大嘴巴,他的嘴角即刻出了血。
胖子大怒,捂着脸难以置信:“你仗着自己是罗浮生的女人就目中无人了是吧?把她给我带走!你们剩下的人告诉罗浮生,他什么时候把胡奇放回来,顺便给我斟茶认错,我就什么时候放人。”
话音刚落,两个小混混上来就要抓天婴。段天赐挡住天婴,连连求饶:“胖三爷,您行行好,我这妹妹不懂事,您要打要罚,我替她受过!”
“替她受过?你什么玩意儿,罗浮生会管你的死活吗?兄弟们,上,把这儿给我砸了!”
青帮混混一拥而上,开始砸化妆间,上来阻拦的师兄弟,也被一脚踹开。戏院工作人员敢怒不敢言,赶紧去通知马老板,后台化妆间被砸得一片狼藉。
天婴只觉得太阳穴发胀,又是那个倒霉催的扫把星。自己明明已经躲得远远的,可还是难以置身事外。她总算明白了,无论洪帮还是青帮,只要一天不踩平对方,谁也不会善罢甘休,而无辜受难的百姓也会越来越多。
两个混混架着天婴从侧幕走下戏台。段天赐和师兄弟们跟出来:“胖三爷,求求您,放了我师妹吧!”
“你有这时间和我磨叽,不如赶紧去叫罗浮生来,不然我也不介意和他共享一个马子。这美人皮娇肉嫩的,怎还似个没开过苞的?”
天婴虽在外卖艺,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听胖子胡说八道,啐他一口:“呸!我和罗浮生没关系!就算有关系,你有本事要打要杀冲他去啊!为难一个姑娘,也好意思?”
胖子一抹脸,举手就朝天婴脸上打。
天婴不躲不闪,眼中喷火。可胖子的手并没落下来,有只手突然拦住了他。
众人一看,竟是许星程。
“你谁啊?”许星程久未在上海滩露面,所以胖子并不识他。
手下有混混低声道:“胖三爷,这人是上次罗浮生身边的朋友,好像很有来头。”
胖子怵了一下,收回了手,但嘴上不软:“罗浮生的朋友,不也还是鸡鸣狗盗之辈!怕他做甚?”
明明青帮做的也是一样的行当,这不是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吗?许星程轻笑,这笑容晃了段天婴的眼,也刺了段天赐的眼。
兄妹俩在许星程身上看到了临危不乱的气度,和罗浮生那种无人敢近身的硬本事不同,许星程有一种我自岿然的从容。说白了,这是常年养尊处优培养出来的自信。
戏院进门处,有人在暗处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你笑什么?”胖子被这幅从容模样惹恼了。
“笑可笑之人。”
“好大的胆子!”胖子上去要打,但不经意间向戏院进门处瞥了一眼,立刻变了态度,“今天便宜了你们,只要你们一日不离开上海,我们走着瞧!姑娘,你给我转告罗浮生,我和他的账没完!”
胖子带着手下一溜烟不见了,走时和来时一样突然。
许星程有点意外,却不想去深究原因:“天婴姑娘,你没事儿吧?”
天婴感激地看着许星程:“我没事,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许星程把从胖子手里抢回来的钱袋还给天婴,还从自己的皮夹里拿出几张大钞夹在里面。
天婴拿过钱袋,要把许星程的钱还回去。
许星程不收:“古往今来,打赏名角儿向来是风雅之事,天婴姑娘又何必推辞呢?”
“我现在可不是名角儿,即便将来是了,我也只拿自己该得的那一份。”天婴执意把许星程的钱放回他手里。许星程没想到她竟然这么通透,倒也不再为难,将钱放回了口袋。
胖子跑得有些急,边跑边回头,直到拐过街角,确定没人跟踪自己,才停下来喘口气。
手下人气喘吁吁,不解地问:“就算这小子和罗浮生很熟,但不就是个会耍嘴皮子的富家公子吗?我们怕他做什么?”
胖子顺了口气,拍了一下手下人的帽檐:“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懂不懂?我怕他干什么?你们一个个眼窝里长的都是灯泡啊,看不到有人在暗处盯着吗?肯定不是好来头。”
有个手下探出头去看:“大哥,您说的是咱们旁边站着的那几个吗?”
胖子不耐烦地转头一看,却吓得浑身哆嗦起来。阴影里站着的,正是戏院进门处黑影里的那几个。
天婴和许星程都注视着对方,许星程突然伸出手去,将天婴刚刚被弄得散乱的一缕头发捋到耳后。天婴微红了脸。
段天赐看着别扭,上前拉回天婴:“承蒙许少爷再次相救,我们戏班不胜感激。”
“应该的。换做是别人,也会这么做。”
不会的。天婴在心中轻轻回答,她跟着戏班走南闯北多年,太知道世间冷暖了。锦上添花的人很多,雪中送炭的未必有,更莫说这个人人自危的大上海,路边随处可见不平之事,可真正伸出援手的有几人?
“其实我这次来,是想还你……”许星程话未说完,戏院里冲进来一队警察和几个便衣,神色严峻,好像要来抓他们。
段天赐下意识地拉着天婴闪到了一边。
许星程看到警察和便衣,立刻将天婴的星星吊坠塞到她手中。
天婴看到吊坠,惊喜不已:“怎么会在你那?”
“你昨天落在医院外的,被我碰巧捡到,看起来很贵重,一定对你很特别吧?收好别再弄丢了。我跟警察走一趟说明情况,没事儿的。”
“不行,打架这事和你没关系,不能让你担了这个罪!谁知道这堆警察有没有人收他们青帮的钱?”段天婴好像对警察的印象很不好。
昨晚许星程带警察来替浮生解围的时候,天婴在后台,对自己的身份并不知情。他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坦白。
天婴被段天赐紧紧拉住,哥哥不想让天婴再多说话卷入其中。
许星程对天婴小声说:“放心吧,我没事。他们是来找我的,你去了会更麻烦。”
许星程转身走向警察和便衣们。警察和便衣一看他,都停住了。
许星程出奇地淡定,语带不屑:“都别费事了,我知道谁让你们来的,我跟你们走就是。”说完,许星程大步流星地走出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