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汽灯又坏了
彝山的夜来得早，太阳刚擦过西边的山脊，教室里就暗了下来。乌蛮滋佳抬头看了看挂在教室中央的那盏汽灯，灯罩上落满了灰尘，钨丝断了一截，像条死去的蚯蚓耷拉着。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坏掉了。
“滋佳，去办公室请罗老师来。“同桌阿吉用胳膊肘捅了捅她，眼睛亮晶晶的，“今晚肯定又要讲故事了。“
乌蛮滋佳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溜出教室。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她看见罗光荣老师正就着煤油灯的微光批改作业。他四十出头的年纪，鬓角已经泛白，鼻梁上架着一副用胶布缠了又缠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因为长时间伏案工作而布满血丝。
“报告。“乌蛮滋佳小声喊道。
罗光荣抬起头，看见是她，脸上立刻浮现出温和的笑容：“滋佳啊，进来吧。汽灯又坏了？“
“嗯，阿吉说今晚可能又要听您讲故事了。“乌蛮滋佳绞着衣角，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期待。
罗光荣放下钢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走吧，今晚月亮好，咱们就在操场上课。“
当罗光荣抱着那本厚厚的《西游记》走进教室时，孩子们已经自觉地搬着板凳在操场上围成了一圈。九月的山风带着丝丝凉意，但谁也没觉得冷。乌蛮滋佳坐在第一排，仰头望着天空那轮满月，像一面擦得锃亮的铜锣，把银辉洒在每个人脸上。
“上回讲到哪儿了？“罗光荣翻开书，书页已经泛黄卷边。
“讲到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几个男生异口同声地喊道。
罗光荣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今天咱们接着讲唐僧收徒。“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山夜里格外清晰，像一股清泉流过每个人的心田。
乌蛮滋佳托着腮帮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罗老师。当讲到孙悟空拜师那段时，罗光荣突然站起来，学着猴子的样子抓耳挠腮，逗得全班哄堂大笑。月光下，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活像书里描写的齐天大圣。
“滋佳，你来读读这一段。“罗光荣突然点到她的名字。
乌蛮滋佳慌忙站起来，接过那本厚重的书。她的手指有些发抖，但当她开始朗读时，声音却异常清晰：“'我今喜得皈依，情愿保护唐僧上西方拜佛...'“
读完后，罗光荣赞许地点点头：“很好，滋佳的普通话进步很大。“那一刻，乌蛮滋佳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在发烫，像是喝了一大口阿妈熬的姜糖水。
第二章钉子与疼痛
故事一直讲到月亮爬到了头顶。罗光荣合上书：“今天就到这里，明天还要上课，大家早点休息。“
孩子们依依不舍地散去。乌蛮滋佳走在最后，看见罗光荣弯腰捡起地上不知谁落下的铅笔头，小心地放进口袋。她知道，这些铅笔头会被罗老师削尖了，送给那些买不起文具的同学。
回宿舍的路上，阿吉兴奋地比划着：“要是我也能像孙悟空那样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就好了！“
“那我就要紧箍咒，专门治你这种皮猴子！“乌蛮滋佳笑着躲开阿吉假装要打她的手，却不小心踩到了一块松动的木板。
“啊！“一阵尖锐的疼痛从脚底直窜上来，乌蛮滋佳低头一看，一根生锈的钉子已经穿透了她单薄的布鞋，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阿吉吓得脸色煞白：“滋佳！你...你等等，我去叫罗老师！“
疼痛让乌蛮滋佳的视线变得模糊，她感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顺着脚踝流下来，浸湿了袜子。她想把钉子拔出来，但一碰就疼得眼前发黑。
“别动它！“罗光荣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他蹲下身，用手电筒照了照伤口，脸色立刻变得凝重：“钉子扎得很深，得马上处理。“
还没等乌蛮滋佳反应过来，罗光荣已经脱下外套裹住她的脚，然后背对着她蹲下：“上来，我背你去卫生所。“
乌蛮滋佳犹豫了：“罗老师，卫生所在山下，路那么远...“
“少废话，快上来！“罗光荣的语气不容置疑。
第三章山路夜行
趴在罗光荣背上时，乌蛮滋佳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混合着粉笔灰和汗水的味道。他的肩膀并不宽阔，但出奇地稳当。山路崎岖，罗光荣却走得飞快，时不时回头问她：“滋佳，还清醒吗？别睡啊，跟老师说话。“
“老师...我疼...“乌蛮滋佳的眼泪打湿了罗光荣的后背。
“我知道，再坚持一下。“罗光荣的声音有些喘，“我给你讲个故事分散注意力吧。你知道为什么孙悟空不怕火吗？“
乌蛮滋佳摇摇头，随即意识到罗老师看不见，赶紧说：“不知道...“
“因为他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罗光荣一边讲故事，一边小心翼翼地避开路上的碎石。月光照在他们身上，把两个人的影子融成了一体。
不知走了多久，远处终于出现了几点微弱的灯光。罗光荣加快脚步：“到了，滋佳，再坚持一下。“
卫生所里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赤脚医生。看到伤势，他立刻戴上老花镜：“得马上处理，伤口可能感染了。“
当医生用酒精清洗伤口时，乌蛮滋佳疼得咬破了嘴唇。罗光荣紧紧握着她的手：“想想孙悟空被红孩儿的三昧真火烧的时候多勇敢...“
第四章歌声疗伤
处理完伤口，打了破伤风针，医生嘱咐要卧床休息几天。罗光荣二话不说，又背起乌蛮滋佳往学校走。回程的路似乎更长，乌蛮滋佳能感觉到罗光荣的呼吸越来越重，脚步也越来越慢，但他始终没有停下。
“老师，您累了吧？放我下来走一会儿...“
“别动，就快到了。“罗光荣的声音有些沙哑，“你看，月亮多亮啊，比咱们的汽灯亮多了。“
乌蛮滋佳抬头望去，月亮确实很亮，亮得能看清罗光荣鬓角渗出的汗珠，亮得能看清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不知怎么的，她突然想起了去年冬天，罗老师冒着大雪去镇上给学生们背回一捆捆作业本的样子。
回到学校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罗光荣把乌蛮滋佳交给宿舍管理员，嘱咐了几句，转身要走。
“罗老师！“乌蛮滋佳叫住他，“谢谢您...“
罗光荣疲惫地笑了笑：“好好休息，落下的课我回头给你补上。“
第二天，乌蛮滋佳因为脚伤没能去上课。正当她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
“滋佳，感觉好些了吗？“音乐老师古桂花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鸡蛋羹走了进来。她是傈僳族人，三十岁上下，总是穿着色彩鲜艳的民族服装，说话时眼睛弯成月牙。
“古老师...“乌蛮滋佳想坐起来，被古桂花轻轻按住了。
“别动，我喂你吃。“古桂花舀了一勺鸡蛋羹，吹凉了送到乌蛮滋佳嘴边，“罗老师一早就去镇上给你买药了，临走前特意嘱咐我照顾你。“
鸡蛋羹又香又滑，乌蛮滋佳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怎么哭了？还疼吗？“古桂花慌忙放下碗。
乌蛮滋佳摇摇头：“不疼...就是...就是觉得罗老师太好了...“
古桂花摸了摸她的头发：“傻孩子，罗老师对每个学生都这样。来，我给你唱首歌吧，听了就不难受了。“
古桂花的嗓音清亮得像山间的泉水，她唱的是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的插曲：“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
歌声飘出窗外，路过的村民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几个背着竹篓的妇女站在宿舍楼下，听得入了神。当古桂花唱到“娘的眼泪似水淌“时，乌蛮滋佳看见她们偷偷抹起了眼泪。
第五章新的希望
唱完歌，古桂花帮乌蛮滋佳换了药，又给她讲了许多有趣的故事。下午，罗光荣从镇上回来了，带回了新药和一本崭新的《西游记》连环画。
“等你脚好了，咱们继续讲故事。“罗光荣把连环画放在乌蛮滋佳枕边，“这次从大闹天宫开始讲。“
乌蛮滋佳摸着光滑的封面，突然觉得脚上的伤一点也不疼了。窗外，夕阳把远处的山峦染成了金色，教室里又传来了古桂花教唱歌的声音。她闭上眼睛，仿佛看见孙悟空驾着筋斗云，在满天霞光中自由翱翔。
第六章重返课堂
一周后，乌蛮滋佳的脚伤好了大半。清晨，她拄着阿吉给她做的简易拐杖，一瘸一拐地来到教室。推开门，她惊讶地发现教室里焕然一新——破旧的课桌被重新刷了漆，墙上贴满了学生们的画作，最让她惊喜的是，教室中央挂着一盏崭新的汽灯。
“这是...“乌蛮滋佳瞪大了眼睛。
罗光荣从讲台后面走出来，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县里教育局来检查，看到我们的情况，特批了一批新设备。“他指了指角落，“看，还有新的黑板和粉笔。“
乌蛮滋佳注意到罗老师的眼镜换了新的，不再是用胶布缠着的旧眼镜。但当她走近时，却发现罗光荣的眼睛比之前更红了。
“罗老师，您的眼睛...“
“没事，就是最近熬夜多了。“罗光荣摆摆手，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今天的课程内容。乌蛮滋佳看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第七章月光下的秘密
那天晚上，乌蛮滋佳起夜时，发现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透过门缝看到罗光荣正在往眼睛里滴眼药水，桌上摊开的是她的补课教案。
古桂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罗老师，你这样下去眼睛会瞎的。“
“没事，等这批孩子毕业再说。“罗光荣的声音很轻，“特别是滋佳那孩子，有灵性，得好好培养。“
乌蛮滋佳捂住嘴，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罗老师总是揉眼睛，为什么他的眼镜换了又换。
第八章毕业典礼
三年后的毕业典礼上，乌蛮滋佳作为学生代表发言。她穿着崭新的校服，站在操场上，看着台下头发更加花白的罗光荣和依然鲜艳如花的古桂花。
“...我要特别感谢罗老师，是他在月光下为我们打开知识的大门，是他背着受伤的我走过漫长的山路...“乌蛮滋佳的声音哽咽了，“我报考了师范学校，希望将来能回到这里，成为像罗老师一样的教师...“
典礼结束后，乌蛮滋佳跑到罗光荣面前，递给他一个精心包装的盒子。
“这是什么？“罗光荣好奇地问。
“打开看看。“
罗光荣拆开包装，是一副高级的防蓝光眼镜。乌蛮滋佳笑着说：“这次不许再用胶布缠了。“
罗光荣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湿润了：“真清楚，连你眼角的泪痣都看得一清二楚。“
夕阳西下，新挂起的汽灯自动亮了起来。但在乌蛮滋佳心中，永远有一盏月光下的灯，照亮着她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