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祖灵归途(下)

第三天清晨,启灵的时刻到了。这是珠街彝族葬礼中最为庄重、也最为神秘的一环。灵棚内弥漫着浓重的松脂和柏叶混合的清香。毕摩阿普木萨穿戴整齐,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手持一面边缘缀着兽牙和彩色布条的羊皮鼓,鼓面紧绷,绘着日月星辰和奇异的符号。他站在灵床前,开始用一种完全不同于守灵时的、更加高亢、更加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性的音调唱诵起来。古老的“指路经”如同湍急的河流奔涌而出,每一个音节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阿普啊,腊罗巴的阿波!

鹰翅下的路你莫走,那是山魈的圈套!

豹爪印旁的水你莫喝,那是迷魂的毒药!

抬头看啊,北斗的勺柄指向北方!

翻过九座积雪的山梁,你的骨头会像杉木一样硬朗!

涉过九条咆哮的深涧,你的眼睛会像鹰隼一样明亮!

三岔路口有块白石崖,崖上刻着祖先的刀痕,莫迟疑!

忘魂河上无渡船,吹响你腰间的牛角号,祖灵会架起彩虹桥!

莫回头啊莫回头!身后的火塘已冷,路上的荆棘已枯!

夷方的大门为你开,祖灵的歌声在云深处

走啊!走啊!顺着星路的光,回到祖灵安歇的夷方!

随着这激越悲怆的指路经,四个寨子里最精壮、被认为“八字硬”、能压住亡魂煞气的汉子——阿爹乌蛮国程、大叔乌蛮国福、生产队长赵大强、傈僳族猎人的儿子余阿登——在阿普木萨的示意下,走到了灵床四角。他们神情肃穆,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阿爹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覆盖着白麻布的阿波,最终落在乌蛮滋佳身上,眼神复杂,里面翻滚着儿子从未见过的、深沉的哀痛与坚毅。

一块宽大、厚实、沉重无比的黑色土布被取了出来。那黑色浓得化不开,仿佛能吸收所有的光线。四个汉子合力,小心翼翼地将这巨大的黑布,严严实实地覆盖在灵床之上,连同阿波的身体和那盏跳跃的长明灯,一起笼罩在深邃无边的黑暗里。整个灵棚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仿佛从白昼跌入了黄昏。

更令人心悸的是,四个抬棺的汉子,在覆盖好黑布后,默默地拿出早已备好的、同样漆黑的长布条,动作极其熟练地,将自己的双眼紧紧蒙住!瞬间,他们眼前只剩下一片纯粹的、密不透风的黑暗。灵棚内外,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李洪平瞪大了眼睛,九妹害怕地捂住了嘴,连见多识广的公社妇女主任王秀美,脸上也露出了深深的震撼。

“起——灵——!”毕摩阿普木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苍老却撕裂长空的呼喊。那声音穿透黑布,带着直抵灵魂的穿透力。

四个蒙着双眼的壮汉,凭着对方向和脚下土地的惊人感知,凭着无数次演练形成的默契,凭着肌肉记忆和对肩上重量的本能判断,口中低吼着统一的号子:“嗬——嘿!嗬——嘿!”同时发力!

沉重的灵床被稳稳地抬起!覆盖其上的巨大黑布,随着抬起的动作,如同死亡的羽翼般垂落、晃动,将阿波彻底隐藏。长明灯的光芒被黑布隔绝,只隐约透出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暗红。

蒙眼抬棺!这是昌宁珠街一带腊罗巴人古老相传的葬仪核心!意为生者不再用目光牵绊亡魂,亡者亦不被尘世景象所惑,隔绝阴阳两界的对视,让亡魂心无旁骛,只循着毕摩指引的“星路”和血脉深处的召唤,一往无前地奔赴那遥远的祖灵之地——夷方!

灵床移动了。蒙眼的汉子们脚步沉重而稳定,每一步都踏在阿依山坚实的红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大地的心跳。他们看不见路,却走得异常笔直,仿佛有看不见的线在牵引。巨大的黑布棺罩,随着他们的步伐,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缓缓移动,像一团沉默的、移动的夜色,又像一座漂浮的、隔绝生死的孤岛。一种难以言喻的肃穆、悲怆、神秘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氛围,笼罩了整个送葬的队伍。

乌蛮滋佳捧着那方“玛都”,走在灵床最前方。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瞬间冻结。看着那团缓缓移动的、吞噬光线的巨大黑暗,看着四个熟悉的长辈如同被剥夺了视觉的巨人,凭着本能和号子抬着至亲走向最后的归宿,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震撼和战栗。这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对生命终极归宿的敬畏,对那套维系了千百年的古老仪轨的臣服。那蒙眼的黑布,隔绝了生者的目光,是否也强行斩断了阿波对这尘世最后的眷恋?那毕摩口中的“星路”、“白石崖”、“忘魂河”,是否真的在某个无法触及的维度铺展开来,指引着阿波?他感到手中那小小的“玛都”变得无比沉重,仿佛真的承载着爷爷最后一点灵明。

送葬的队伍沉默地跟在后面,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山路蜿蜒向上,通往寨子后山那片世代安葬祖先的坟地。大姐夫力宝、二姐夫段洋、三姐夫章罗、舅舅段阿辉、表嫂杨金花、老叔乌蛮国朋、中医王得福大叔等人抬着沉重的楠木棺椁跟在后面。大姐阿菊、二姐阿香、三姐阿花在丈夫的搀扶下,一路悲泣。阿妈段阿英由姨妈段阿秀和邻居阿秀妈搀扶着,步履蹒跚。阿奶被阿公移勇和阿婆小心地护着,眼神空洞。弟弟滋桂牵着哑巴大妹,小妹阿惠被九妹牵着手。李洪平、张旺、罗珍、咪彩、王军、苏晓霞、余阿登、赵峰这些年轻人,还有生产队会计罗保管、放映员王正明、字玉带着山花和阿青,都沉默地走在队伍中。吹锁呐传承人张照仙和儿子张旺,在毕摩诵经的间隙,吹响了低沉呜咽的唢呐,那悲凉的调子在山谷间回荡,更添凄怆。寨里曾经的土匪黑猴,独自一人远远地跟在队伍最后,神情复杂。

终于,抵达了坟山。墓穴早已挖好,黄土新鲜,散发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墓穴旁边,静静地放着一具用整段粗大楠木掏挖而成的棺椁,厚重、古朴,散发着树木原始的清香。

在毕摩更加高亢、如同催促般的诵经声中,覆盖着巨大黑布的灵床被四个蒙眼汉子稳稳地、轻轻地放入了那敞开的楠木棺椁之中。整个过程中,黑布始终严密地覆盖着,没有一丝缝隙。直到灵床完全落定,阿普木萨才示意他们可以解下蒙眼的布条。

四个汉子扯下布条,眼前骤然的光明让他们有些不适应,微微眯起了眼。汗水浸透了他们的鬓角和后背,那不仅仅是体力的消耗,更是精神高度集中的重负。阿爹乌蛮国程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棺椁,又迅速移开,看向捧着“玛都”的乌蛮滋佳,眼神深处是无尽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的茫然,仿佛完成了一项无比艰巨的使命。

沉重的棺盖被合力抬起,严丝合缝地盖在了楠木棺椁上。榫卯咬合,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那声音,像一道巨大的闸门落下,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接着,是钉棺钉的声音,“咚!咚!咚!”一声声,沉重而钝响,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也敲打在乌蛮滋佳的心上,仿佛将阿波与这活生生的世界,彻底钉死分离。大姐阿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瘫软在丈夫力宝怀里。三姐阿花也终于支撑不住,靠在章罗身上痛哭失声。哑巴大妹看着姐姐们哭,也张大嘴,发出无声的悲鸣,泪水汹涌而下。

最后,是填土。一锹锹带着草根和湿气的红土被扬起来,沉重地落在楠木棺盖上,发出噗噗的闷响。那声音,一下,又一下,如同大地缓慢而坚定地合拢它的伤口。大叔乌蛮国福、老叔乌蛮吉林、舅舅段阿辉、生产队长赵大强等人默默接过铁锹,加入了填土的行列。新鲜的泥土迅速覆盖了深色的棺木,掩盖了那象征隔绝的巨大黑布,最终堆起一座小小的、沉默的坟茔。每一锹土落下,都像是砸在亲人的心上。

毕摩阿普木萨站在新坟前,最后一次摇动手中的羊皮鼓,鼓点不再急促,变得缓慢而悠长,如同最后的送别。他苍老的歌声也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苍茫:

土归土啊,尘归尘,

腊罗巴的阿普,回你祖灵的根。

夷方的火塘暖,夷方的米酒醇,

放下挂念的子孙,放下未讲的故事文。

去吧……顺着来时的路标,

魂归夷方,永得逍遥……

歌声袅袅,在山风里飘散。毕摩停止了诵唱。他走到乌蛮滋佳面前,枯瘦的手掌覆在乌蛮滋佳依旧紧握着“玛都”的手上,轻轻拍了拍。

“滋佳,”老人的声音疲惫而温和,“把‘玛都’给我吧。你阿波的路,走完了。他的魂灵,已经循着星路的光,过了白石崖,渡了忘魂河,回到夷方的祖灵地了。这‘玛都’,要放在你家火塘上方最高的地方,供上三年。三年后,再请我来做‘安灵’仪式,把他老人家的名字,正式刻进祖灵谱里,和祖先们一起,永远享受子孙的祭祀和香火。”

乌蛮滋佳顺从地、几乎是麻木地将那方小小的土布帕子,递给了毕摩。手心骤然一空,那一直存在的、硌人的触感消失了,仿佛最后一点与阿波有形的联系也被切断。一股巨大的、无法填补的空虚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阿代及时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仪式结束了。送葬的人群开始三三两两地、沉默地往山下寨子走去,背影在崎岖的山路上拉得很长。夕阳的金辉涂抹在阿依山层层叠叠的群山上,给新起的坟茔也镀上了一层短暂而虚幻的金边,很快又被浓重的暮色吞没。

乌蛮滋佳没有立刻离开。阿爹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大姐夫、二姐夫等人先下山了。阿妈在姨妈和阿秀娘的搀扶下,一步三回头。弟弟妹妹也被表嫂杨金花和九妹带了下去。最终,坟前只剩下他,还有默默陪在一旁的阿代。

他独自一人,站在那座新鲜的红土堆前。山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无数幽魂在低语。空气里还残留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和柏叶燃烧后清冷的余烬味。

夷方……祖灵地……

阿波真的回去了吗?回到那个有流淌蜜水的河、结着金果子的树、温暖火塘和祖先歌声的地方?

星路、白石崖、忘魂河……那蒙眼的黑布,那隔绝生死的棺罩,那毕摩高亢又苍凉的指引……

他望着那沉默的坟茔,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那里曾经紧握着阿波的“玛都”,仿佛握着他灵魂的碎片。此刻,只有被篾片边缘硌出的几道浅浅红痕,证明着那并非幻觉。

山风更紧了,带着入骨的凉意。乌蛮滋佳缓缓蹲下身,抓起一把坟茔旁带着湿气的、微凉的红土。土质松软,带着山野特有的气息。他紧紧攥着,粗糙的土粒摩擦着掌心。

也许,阿波从未真正离开。

他讲过的故事,那些关于洪水、关于支格阿鲁、关于鹰飞不过的高山和云遮雾绕的夷方的传说,早已像这哀牢山的泥土一样,融进了乌蛮滋佳的血液里,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

那些蒙眼的黑布,神秘的指路经,隔绝阴阳的棺罩,还有那最终指向虚无缥缈“夷方”的古老仪轨,它们本身,就是一条路。一条由无数代祖先用恐惧、用希冀、用对生命归宿最深沉的追问所铺就的、通往心灵安宁的归途。

阿波的肉身化作了眼前这一抔红土,融入了阿依山的怀抱。

而他的灵魂,他那些未讲完的故事,他对“夷方”的执念,他沉默如山的爱……早已在无数个火塘边的夜晚,在血脉无声的传递中,悄然抵达了属于乌蛮滋佳的“夷方”——那是一片更为辽阔的疆域,深植于血脉与记忆的土壤里,比任何传说中的祖灵之地都更加真实,更加恒久。它承载着阿爹的叹息,阿妈的泪水,姐妹们的悲泣,弟弟妹妹的懵懂,寨邻们的哀思,以及所有那些与阿波生命有过交集的人的印记。

他松开手,任由掌心的红土簌簌落下,回归大地。阿代也默默抓起一把土,撒在坟头。

暮色四合,群山沉默。乌蛮滋佳最后看了一眼那座新坟,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山下寨子里那点着温暖火塘的家走去。阿代走在他身旁。脚步虽然沉重,脊背却在山风中,挺得笔直。阿波的“夷方”已抵达,而他的路,还很长。他知道,山下那个失去了阿波的火塘边,阿爹、阿妈、阿奶、姐妹兄弟,还有整个寨子的重量,都将在未来,以一种新的方式,落在他年轻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