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何去何从

一、四下里风景十分迷人

汤敏吉在那条清流里洗着绷带,一凝神,就看见那座雪山了,身上不由得就起了个瑟缩。那座岷山的主峰名叫雪宝顶,现在就在水里。河水很清,倒映出的雪峰清晰如真。汤敏吉洗着绷带,拽动了水波,那水里的雪山时高时低,弄得汤敏吉似乎心也抽动起来。

队伍不久前才从那走过。他们饱受其苦,许多人死在那些雪窝子里,活下来的也对那些雪、那些险峻记忆深刻。对汤敏吉她们那些女人,那就不仅仅只是记忆了,那是烙印。那种艰苦卓绝,深烙在了她的脑海里。

那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但汤敏吉一见那白皑皑的雪峰不由得就起一个冷战。在这里,她总要看见那些雪山。这个叫毛尔盖的镇子在两座大山中间,一条清流从那些屋子侧畔流过。屋子都不大,都是石头垒造的,建在石座的高处,有很高的墙,却只有很小的窗。

这些屋子现在都空着。红军进驻毛尔盖的前夜,居住在这里的藏胞都跑了个精光。有人跟他们说,红军是长着红色长毛的赤匪,共产共妻杀人不眨眼。他们害怕了,全都跑进了大山里。

汤敏吉在那洗着绷带,这活先前需要好几个人做,现在就她一个人了。显见这两个月战事不如先前激烈了。翻越雪山后仗就少了。偶尔会有小股敌人的骚扰,再就是当地土司部落武装打打冷枪。仗少伤员就少,汤敏吉她们的活就少了。

石岸上放着一只篮子。汤敏吉洗好一条绷带就往那里放。现在她快洗完了。红军物资供应很困难,这些绷带总是重复着使用。她想,我得洗干净些,来得及,我又没什么事,我好好洗。

但她又起了个瑟缩。

她看见篮子里那些白白的绷带了,长长的绷带盘放在竹篮里看上去也像那座雪山。

“呀!水冷呀?”

一条影子长长地扯在水里。当然不是影子在说话,是耀族老倌在说话。

耀族老倌大名张耀族,是队伍上的司务。他挑了一担青稞才从田里回来。他有些渴,想掬一掬水喝。汤敏吉的瑟缩让他有些那个……

“呀呀,我吓着你了?”张耀族说。

“哦哦,是你呀,耀族老倌……没有,你没吓着我。”

张耀族蹲在那,用手掬着水喝。他喝了不少水,看样子是渴极了。一些散乱的水珠从他的嘴角漏出来顺着他的胡须往下滑,一些滑在他衣服上,一些滑落在河里。他往嘴上抹了一把,抬头就看见汤敏吉俏丽的脸了,他有了歇一会的念头。我歇一会,抽筒烟。他想,在这坐一会抽口烟和这妹子聊一会也好。

于是,张耀族就在河岸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他刚五十出头,看上去却很显老。大家叫他耀族老倌。他觉得这么叫很好,常眯着眼笑着应声。

张耀族掏出烟杆往烟锅里狠塞了一大撮烟丝,然后点了在那里吞云吐雾起来。天很蓝。这儿的天蓝出一种格调,好像一方蓝生生的绸布被谁铺展在了高天,这地方云很白,水很清,花红得像滴血,草青捏捏能捏出水,连老旧的石头房子也灰出一种韵味……

张耀族透过笼罩着周身的淡淡青烟看天,那蓝颜色就有些变幻莫测。他感觉舒畅,那口烟和周边的风景都让他感觉舒畅。他想,人难得有这种时刻。再说妹子家长着一张标致脸就是好看,看了让人舒服。

“我看见你打战战了,我以为我吓着你了……大日头天气,你打战战?”他跟汤敏吉说。

“这回好了,我看这回好了……”汤敏吉说。

“什么?”

“我说不会走那些鬼地方了。”

“噢,你说这呀……鬼知道,这几天总是忙那些事,鬼知道……”

“我家坛子也去田里了吧?”

坛子是她弟弟,从总部调到医院做警卫。有一次敌人马队偷袭红军后方医院,坛子救了汤敏吉,她很感激坛子,就认作了弟弟。她很喜欢那个弟弟。

“我看见他了,他们几个伢在那边村子里收皮毛……”张耀族说。

“哦?”

张耀族说:“还收青稞,还到处找烧酒,还找辣椒……怪了,难不成是任务规定要找那些东西?他们四下里找……”

“是有些怪了……”

“是怪,不是要打松潘吗?弄这些东西干什么,撇脱地攻下松潘什么都有了。现在倒好,像过冬的蚂蚁,什么都往洞里搬……”

“东西多了还不好?”

张耀族笑了:“我当然高兴,做司务的当然高兴,成天在外找吃食是个难事。做司务的就怕没了吃食,队伍上那么多张嘴都指望我,这下好了……”

汤敏吉说:“我看不会再走了,还能走到哪去?”

她心里老纠结着这事,这里的风景太好了,两个月来相对平静,让她觉得战争离这里很远,也许永远不会再打仗了。人就那样,对已经过去的战争像好了伤疤忘了痛,其实不是忘了,是根本不想再有。女人尤其那样,她是女人,更是希望着能有宁静与和平。

张耀族把那锅烟抽完了,他说:“哦哦,我得走了,他们还等着我去弄事情。”

“那很难说。”他担起那箩青稞时突然说。

“什么?”

“走哇,我看这地方待不住……”张耀族说。

“你看这地方,山是好山水是好水,景致像仙境哩。可土里不长东西,你说怪不?你去田里看看,不长东西……”他说。

“几块田也收不齐一箩谷物,能待得下去?鬼哟,只长风景,啊哈,只长风景……”他说。

“哦哦。”汤敏吉应着。

汤敏吉还想说就是走也该不会再有那种难路险路了,那哪是人走的路哩!可她没说。她看见张耀族已经担了东西走出老远了。汤敏吉把最后那条绷带洗完了,站起来伸展了一下腰身,然后凝视了一下远处的雪山,这一回她没起瑟缩。张耀族说得没错,四下里风景十分迷人。汤敏吉一直没留心这地方的风光,这回她留心了,一留心就看出那么多的赏心悦目来。她站在那里,手上的水顺着她葱秆样的指尖往下滴,那是坛子的说法。

那天坛子帮汤敏吉给伤员敷药,突然地大叫起来,“呀呀!姐,你的手指像葱秆!”弄得汤敏吉一脸绯红。从此,坛子老注意汤敏吉的手,呀!葱秆哩真像葱秆。医官皮文勋说,那是古人形容美人常用的比喻。坛子说那我家姐姐也是美人喽。皮文勋还真一再端详了汤敏吉好一会,说:“嗯嗯,标准的美人。”他叨叨着,弄得汤敏吉恨不得地上有条缝好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