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与思敬相知30年

刘士杰

光阴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这虽然是句套话,可也是实话。转眼间,我和思敬都已是古稀老人了。几十年的友谊,可谓情同手足。回首往事,历历如绘。

我是思敬家的常客,从菜厂胡同到芳草地,到首都师范大学院内的住宅,由近到远,这一路上,去时怀着愉快的期待,回时获得温暖的慰藉。开始是骑车去菜厂胡同、芳草地,后来,搬到首都师范大学院内的住宅了,就改坐公交车了。记得在搬家前,我到思敬的芳草地寓所。我对他说:“你要搬到学校去了,以后就不容易见面了!”真是不容易见面了,我住在东南面的方庄,与住在西北角的思敬正好成对角线,几乎穿过北京城。学校里的寓所条件自然好多了,可是我却分外留恋思敬那菜厂胡同的家。菜厂胡同7号是个大杂院,思敬的家居较为局促,我记得他的三四岁的儿子在大床上蹦跳,大概是见了我们人来疯,大家逗着他玩,斗室里洋溢着欢声笑语。有时思敬不在这里,那一定是到住在附近的两位老太太那里去了。这两位慈祥的老太太分别是他的母亲和岳母。思敬是一位孝子,事两位老人可谓至孝。

思敬的芳草地寓所真是朋友们的芳草地,朋友们都喜欢到这里聚会,俗话说:主雅客来勤。主人热情好客,这里经常是高朋满座。大家无拘无束地像回到自己家一样,真个是宾至如归。大家在思敬家聚会,话题自然离不开诗歌,谈到当前诗歌界的状况,互通信息;然而,更多的时候是开《诗探索》的编委会。

说到《诗探索》,这是创刊于1980年12月,当时国内唯一的诗歌理论刊物,由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主办,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诗探索》可以说是当时方兴未艾的新诗潮的产物。第1期刊有本刊编辑部《我们需要探索》、艾青《答〈诗探索〉编者问》和张学梦、高伐林、徐敬亚、顾城、王小妮、梁小斌、舒婷、江河《请听听我们的声音——青年诗人笔谈》等文。《诗探索》于1985年休刊,十年后复刊。作为同人刊物,《诗探索》能坚持办刊至今,在出版界可算是个奇迹。身为执行主编,思敬可谓呕心沥血,厥功至伟。可以这样说,没有吴思敬,就没有《诗探索》。为了《诗探索》的生存,思敬到处奔走,争取出版赞助,要从企业家的口袋里要钱,谈何容易!办刊路可谓举步维艰。在编辑部内,思敬承担了主要的编务工作,他既要教学,又要编刊物,特别是他当了文学院院长后,更加忙碌。因为相距太远,传递稿件十分不便,稿件常常都集中在他那里,更加重了他的负担。他那埋头苦干、任劳任怨的工作作风,令我们非常感动,同时又感到于心不忍,他太辛苦了!每念及此,我为不能分担他的工作而感到惭愧和不安。令我钦佩的是,思敬自律甚严,自从他担任主编以来,从未在《诗探索》上发表过文章。

我每次应邀参加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举行的会议,总见思敬带学生们忙碌的身影。他们对与会者热情照顾,体贴备至,其做派一如乃师。我不由得感慨地想:思敬不仅传授学生知识,而且更重要的是以言教和身教教育学生如何做人。我看出来,学生们对他们的老师非常尊敬,也很听话,有时,我看见思敬使一下眼色,学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师生间达成默契竟至于此。都说严师出高徒。性格温顺随和的思敬怎么看也不像严师。那么,他是怎样把这些男孩和女孩教育得那么好呢?

我以为首先是思敬的人格魅力使学生们为之着迷。思敬温顺随和是其性格中柔的一面,其实,思敬性格中还有刚的一面。他曾说:“诗人应该敢爱、敢恨、敢骂、敢哭、敢争论、敢发火。”这就跟“温良恭俭让”的“谦谦君子”大相径庭了。他虽然不写诗,但是却富有诗人气质。他提倡诗人应该有敢爱敢恨的真性情,其实他自己就是性情中人。他平时说话轻声细语,一旦在演说中说到动情处,他会声情并茂,慷慨陈词,虽有着雄辩的口才,气势夺人,但主要还是以理服人。我每每被他精彩的演说所镇住,往往随着他的演说而情绪起伏。思敬那刚柔相济的性格和雄辩的口才,征服了他的学生,而身教重于言教的教育方式,使学生们心悦诚服。请听他的学生是怎么说的:“老师并不常批评我们,虽然他是那样地善于交流,善于用话语去感染对方,但他并不会随意对学生做一个判断,或者用要求去限制我们,甚至并不过多地用言语设计学生的发展,而更多地以身教引领我们,在交流时更多的则是直接的学术讨论。”

当然,要使学生敬服,仅仅仗着人格魅力和好的教育方式是远远不够的。作为教授,作为博士生导师,最重要的还是要看教学和学术水平。

我虽然没有听过思敬的课,但是从他的精彩的演说可以推想,他的讲课一定也是非常精彩的。有时,我甚至想走进课堂,和学生们一起上他的课。至于说他的学术水平,那更是堪称一流。他的丰硕的学术成果,使他不愧著名的诗歌评论家的称号。我和思敬都是“文革”前的大学生,我深知,因为时代和政治原因,我们这一代的学者在学校时读书少,知识面窄,知识结构老化,这是我们的弱点和通病。然而,思敬用他的勤奋和刻苦,克服了这样的弱点和通病。他不满足于做一个教书匠,他要做真正的学者、评论家。我在审阅《诗探索》的稿件时,常常会遇到一些大学教师投来的文章。这些文章其实就是他们的教案。这样的教案式的文章,如果在课堂上讲解,也许会收到不错的效果;可是,教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章,学术含金量很少,严格地说不能算是合格的学术论文。而思敬一开始就和这样的教书匠判然有别。思敬在学术上的杰出成就,正如他的学生霍俊明所指出的:

吴思敬几十年的诗歌理论与批评的版图上,既有对中国新诗的宏观的、整体性的历史研究和理论梳理(重要的如《中国新诗理论:在现代化的进程中的诗学形态》、《二十世纪中国新诗理论的几个焦点问题》、《二十世纪新诗思潮述评》等),也有对诗坛现象的剖析以及诗人和诗歌文本的翔实、深入、准确、独到的个案研究。

霍俊明对他老师的评价是:“吴思敬以其特有的诗情、激情、理性和活力,以其深厚的理论修养和敏锐的发现能力,将中国现代诗歌理论与批评推向了一个高峰。”我以为霍俊明的评价可谓确评。

正是因为思敬的人格魅力和教学、学术上的杰出成就,赢得了他的学生们的热爱和拥戴。

虽然我比思敬痴长一岁,可是看起来他比我更显稳重和内敛。所以私下里我对他是视为兄长的。有人说我们上海人不用功,别人我不敢说,而我确实比较疏懒,远不及思敬那样勤奋用功。我之所以还写了一些文章,全是思敬促成的。每当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召开会议时,思敬便命学生给我发请柬。我盛情难却,必定赴会,当然不能空着手去,必须提供论文。于是,一篇篇论文就这样被逼出来的。所以,我真的要好好感谢思敬,这实际上是对我的鞭策和提高,总算还做了些事,没有徒然耗费更多宝贵的光阴。

思敬出生在北京,但其性格温和,颇有南人特点。一次,我俩闲聊,说到我的籍贯是无锡。思敬告诉我,他的祖上也是无锡人,后来才北迁的。这就使我对他更增添了一份亲切的“同乡之谊”。思敬待人热情诚恳,关怀体贴,甚至对朋友的长辈也很恭敬,并且礼数周到。2003年,我们参加在上海举行的辛笛先生诗歌创作七十年研讨会,在休会期间,他偕同夫人,特意带上礼物去看望我的老母亲,向老人家亲切地问候,和她叙说家常,使我和母亲深为感动。他那至诚厚道的为人和儒雅的气质,给我的家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思敬对朋友坦诚相见,全无“文人相轻”、同行相忌的陋习。我从未听见他在背后议论过别人。朋友间难免有争论,那多半也是因学术观点不同所致,即使他坚持己见,也与人为善,绝不意气用事。我从未看见他与人激烈争吵。所以,思敬的人缘很好,朋友众多。凡是认识思敬的人,无不赞扬他的学问和人品。宋代词人辛弃疾的《渔家傲·为余伯熙察院寿》云:“道德文章传几世,到君合上三台位。”可见古人是把道德文章视为衡量文人好坏的标准的。文章虽好,却无德行,只能被称为文人无行。只有道德文章都优秀的文人,才会受人推崇和尊敬,这种优秀的道德文章才会作为宝贵的精神财富“传几世”,传承下去。思敬是道德文章都非常优秀的当代杰出的知识分子中的精英。

与思敬相识相知几十年,是我莫大的荣幸。我们以诗结缘,诗歌是纯洁美好的心灵的产物,它也象征着我们友谊的纯洁美好,真正的友谊是远离世俗的功利的,愿我们的友谊与日俱增。我衷心祝愿思敬在学术上取得更大的成就。

写于2012年10月19日

北京芳城园寓所

(原载《中华读书报》2012年10月31日)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