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与时俯仰 彰显特色

从五至十一世纪敦煌文学所折射的发展特征来看,敦煌文学还有个很大的特色,就是它地处僻境,有着其自身的独立性和完整性。它与中原文学有时遥相呼应,有时又互不影响。总体来说,敦煌文学的发展,并不完全同步地追随中原政治与文学的发展步伐,也不紧随中原政治与文学的繁盛、衰枯而亦步亦趋。

西晋末年,五胡乱华,永嘉之乱,中原板荡,王室南渡,东晋偏安,文士凋零,“少有全者”,中原文学,总体沉寂,难以掩饰渐趋衰落的荣光。而此时的敦煌,却人才济济,名家辈出,君臣雅集,热闹非凡。“永嘉之乱,中州之人士避地河西,张氏礼而用之,子孙相承,衣冠不坠,故凉州号为多士。”(《资治通鉴》卷 123)前有张轨创立的前凉政权,后有李暠开基的西凉政权,一前一后,济济多士,荟萃敦煌;前有“股肱谋臣”宋配、阴充、氾瑗、阴澹,后有“词学之士”刘昞、宋繇、阚骃、张湛、索敞。当时敦煌人才之盛,史称“区区河右,而学者埒于中原” (《周书·庾信传论》)。李暠也自称:“此郡世笃忠厚,人物敦雅,天下全盛时,海内犹称之,况复今日,实是名邦。”(《手令诫诸子》)延及后世,唐代史学家刘知几不禁感叹:“夫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欲求不朽,弘之在人。何者?交趾远居南裔越裳之俗也,敦煌僻处西域昆戎之乡也,求诸人物自古阙载。既而士燮著录,刘昞裁书,则磊落英才,粲然盈瞩者矣。”(《史通》卷 18)中原英才,会聚河西,中原文化在河西僻地薪火相传,绽放出异域中“华风”奇彩与辉煌。

到了初唐、盛唐,中原文学人才鼎盛,繁花似锦,而敦煌本土文学却相对沉寂。偶有从中原腹地奔赴敦煌的墨客骚人,却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作品,酝酿成就了唐代边塞诗派的声威,算不得本土文学的辉煌。安史之乱后,中原文学渐趋萧条,而敦煌文坛渐趋热闹,并且逐步复苏、兴盛。尤其是敦煌落入吐蕃统治以后,从敦煌落蕃到归义军张氏政权、归义军西汉金山国政权,再到归义军曹氏政权,敦煌文学与中原文学并行发展,与中原文学互相补充,各具特色。敦煌文学从此步入了历史上发展的黄金时期,成就了敦煌文学今日的辉煌。不论其作品样式,还是作品内容,都呈现出中原文学所未能有过的文学态势。在这短短的二三百年间,涌现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些新兴的文学题材、文学文体,在儿郎伟、邈真赞、变文、讲唱文、曲子词、佛曲、上梁文等领域,绽放了异域的奇葩,给中原文学的发展带来了生机和活力。

敦煌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有着独特地位,它并不因为中原文学的衰落而衰落,也不因为中原文学的繁盛而繁盛。有时中原文学衰落了,它却依然繁盛;有时中原文学繁盛了,它却依然沉寂。它与中原文学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有时共享荣枯,有时却大相径庭,始终保持着异域的本色。

敦煌文学与中原文学的关系,之所以会呈现上述特征,笔者以为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原因。

一是敦煌地域遥远,作为边陲之地,文学传播及影响,有一定的缓冲、间歇。因此,时代的变局,尤其是当时中原文学的繁盛,并不能立即在敦煌反映出来。盛世的文化渗透力,有如春雨润物,柔韧而久长。这是初唐、盛唐时期,敦煌本土文学并不十分热闹的原因之一。

经历了北魏“士民东迁”的巨大创伤,从北魏迄隋朝,敦煌地区曾经有太长时间的“文学荒漠”。到了唐代初期,即使有大唐中原文学的滋润与给养,敦煌文学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恢复元气。况且当时大唐国势鼎盛,人才多集中于京城地区。敦煌文学的复苏与发展,也必须在一定程度上依赖于一批敦煌本土优秀作家的参与。

二是乱世破坏力强,波及迅速,敦煌作为边陲地区,尤其反应敏锐。所以中原乱世文学,比起中原盛世文学,破坏力强,很快影响和波及敦煌地区。譬如西晋永嘉之乱的初期、唐代安史之乱的初期,对于同时期的敦煌文学的破坏力和影响力都是比较大的。不过,由于敦煌地处河西,所遭遇的中原乱世的破坏力影响,从程度上说相对比较有限,在时间上相对较短。敦煌文化似乎对于中原乱世文化有一种“本能的反弹”和“免疫力”,它会及时调整这种乱世破坏力的影响,使之降至最低程度。这就是西汉末年王莽乱世、西晋永嘉之乱后,敦煌能够成为中原人士避乱的原因之一。

三是敦煌作为乱世地,承继了中原地区的文脉与传统,为它在乱世中的崛起提供了便利条件。在西汉、西晋末世,大批文士寓居敦煌,带去了许多先进的中原文化、科学技术,同时也带去了许多优秀的文学作品,敦煌相对稳定和宽松的政治环境,为他们的文学创作提供极好的条件,所以一时之间,文学雅集,名作涌现。而相比之下,此时中原“士民涂炭,故文章黜焉”。

安史之乱后,吐蕃蚕食陇右、河西,陇右、河西相继沦陷,而敦煌军民同仇敌忾,誓死抗敌,成为当时河西地区最后被吐蕃攻陷的地方。敦煌民众的顽强抵抗,与吐蕃达成协议,获得了“勿徙他境”的善待。

正是这番用鲜血换来的可怜的善待之举,却成为此后敦煌文学崛起的基点。敦煌文学正是依赖于这一点,敦煌人民“穷且弥坚”,沦陷的生活苦难与民族耻辱,点燃敦煌沦陷区人民的创作热情,他们始终心系中原,抱着对中原文化的极大热情,从吐蕃统治敦煌时期,到敦煌光复后的归义军时期,逐步成长、繁盛,创造了这段二三百年间的中国文学奇迹。这一段敦煌文学史的黄金时代,也成为我们今天研究敦煌文学的焦点与重心。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张九龄《感遇》)敦煌文学犹如绽放在祖国大园圃中的一朵异域奇葩,它虽无牡丹之高贵,却有兰草之幽香。

无论你是赞赏它,还是批评它,无论你是青睐它,还是遗忘它,它都在那里。作为民族曾经的记忆与辉煌,永远都在那里。


[1]陈寅恪:《陈垣敦煌劫馀录序》,《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二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66页。

[2]荣新江:《敦煌学十八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65页。

[3]颜廷亮:《敦煌文学千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43页。

[4]柴剑虹:《读敦煌写卷 〈黄仕强传〉 札记》,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语言文学分会编纂:《敦煌语言文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55页。

[5]刘复:《敦煌掇琐》,黄永武主编:《敦煌初集丛刊》(第十五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版。

[6]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上海书店1984年版,第175页。

[7]王重民、王菽庆、向达、周一良、启功、曾毅公:《敦煌变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67—272页。1997年出版的张涌泉、黄征两位先生的《敦煌变文校注》沿用旧的分类,而对王先生的《茶酒论》录文作了新校。见张涌泉、黄征《敦煌变文校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423—433页。

[8]王重民:《敦煌变文研究》,《敦煌变文论文录》,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2年版,第273页。

[9]张锡厚:《敦煌文学》,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16页。

[10]周绍良:《敦煌文学刍议》,《甘肃社会科学》1988年第1 期,第103页。

[11]颜廷亮主编:《敦煌文学概论》,甘肃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92—494页。

[12]赵逵夫:《唐代的一个俳优戏脚本——敦煌石窟发现 〈茶酒论〉 考述》,《中国文化》第3 期,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157—163页。

[13]季羡林主编:《敦煌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第586页。

[14]谭家健:《中国古代通俗文述略》,《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6年第 2 期,第35页。

[15]颜廷亮主编,李明伟撰稿:《敦煌文学概论》,甘肃人民出版社 1993年版,第474页。

[16][日] 藤枝晃:《敦煌千佛洞之中兴·碑记六》,《东方学报》(京都)第三十五册《敦煌研究》专号。

[17]唐耕耦、陆宏基:《敦煌社会经济文献真迹释录(五)》,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0年版,第198页。

[18]郑炳林:《敦煌碑铭赞辑释》,甘肃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407页。

[19]荣新江:《敦煌写本 〈敕河西节度兵部尚书张公德政之碑〉 校考》,《周一良先生八十生日纪念论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06—216页。

[20]季羡林主编:《敦煌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第333页。

[21]季羡林主编:《敦煌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版,第569页。

[22]见《敦煌文学刍议》,系周先生提交 1987年香港国际敦煌学术讨论会论文,在《甘肃社会科学》发表时有所删节。而该文在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出版时,所提到的文体总类为“三十二”种,见周绍良《敦煌文学刍议及其他》,(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2年版,第4—63页。

[23]荣新江:《才高四海 学贯八书——周一良先生与敦煌学》,《敦煌学新论》,甘肃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84页。

[24]柴剑虹:《“模糊”的“敦煌文学”》,项楚主编:《敦煌文学论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页。

[25]周绍良:《敦煌文学刍议》,《甘肃社会科学》1988年第1期。

[26]颜廷亮:《敦煌西汉金山国文学考述》,甘肃人民出版社 2009年版,第 34、46页。

[27]P.3720 大中五年黄牒不计入;《赠沙州僧法和悟真辄成韵句》算一首,不算两首。

[28]录文参考周一良、赵和平《唐五代书仪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1995年版,第118—129页。

[29]张仁青:《中国骈文发展史》,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4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