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在坡上

眼下,因一个鸡蛋,导致五个人卷进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故中。咱从头说起。

1

从蔬菜市场出来往东走,是个下坡。这个坡是联系东西街的必经之路。坡陡估计45度,坡长也就是45米。坡顶上经常蹲着个老太太,在路口卖鸡蛋。一个人上前打问:是笨鸡蛋?老太太从竹篮里拿了一个鸡蛋,人老手笨天冷,颤巍巍地给买家看,不让鸡蛋掉到地上,蛋清从坡顶往下流,一下流了十几米。你觉得可能有点玄,哪能流那么长?那么我告诉你,今天是十月初九,空中飘着雪花,地上戳着流冰,鸡蛋就像流在斜面玻璃上,所以,它想流多远就流多远,谁能管得了?

且说美洁掂着一兜捡来的青菜叶,从菜市场出来往坡下下,一脚踩到蛋清上,“咚”的一个仰叉,以80迈的速度,“欻”的一声从坡顶往下滑。

再说,坡根左边是个羊肉馆,羊肉汤大锅支在路边。一个老头脸朝东端着一碗汤“吱”地喝了一口,冷不防美洁从坡上冲下来,左脚撞在老头的右脚上。老头“啊”了一声,身子就向右倒,跌到了美洁身上,同时,羊肉汤碗像急于从手中挣脱的鸟一样脱手而出。

再说四驴儿,挓挲着双手,小心翼翼地往坡上走,不偏不倚,一碗羊肉汤从天而降,劈头盖脸洒下。四驴儿“啊”的一声惊叫,脚下一滑,一头撞到老头身上。这时羊肉汤碗掉到地上,“啪”的一声粉身碎骨。

这一连串的动作,就像耍杂技一样配合得天衣无缝,令街上的人捧腹大笑。

坡上的老太太是第一个人,坡下地上摞着三个人。第五个人是卖羊肉汤的老板。他放下勺子责问老头:大早起来,摔坏我的碗,你知道有多倒霉?!

四驴儿也火了,一手摸着地脑,一手拾了块碗片对老头说:真是碰瓷的啊!我的脸被烫伤了吧,地脑又叫你的碗打了个疙瘩,地脑疼不说,看看我这身衣服值多少钱?说着他把碗片一摔,抖了抖衣襟。

你们都埋怨我,我冤不冤?我买十块钱羊肉汤只喝了几口,我找谁说理去?老头坐在地上,痛苦地说:再说我现在屁股痛,还不知道能不能站起来?

美洁听了他们的对话,觉得马上就要找到她了,就干脆躺在地上叫唤:哎呀——妈呀,疼死我了!

这时,旁观的人不笑了,先救人要紧。拉老头老头不起来,拉美洁美洁不敢起。正好市场管理所所长王成仁过来了,他询问情况,寻根溯源,查找出导致这场灾祸的是坡顶卖鸡蛋的老太太。

所长老王40多岁就谢了顶,人们说他是管闲事累成秃子的。

不要找老太太了,她打了鸡蛋,还不倒霉?现在你们实事求是告诉我,身体有多大毛病,没有大事的话,先起来再说。老王说着踢了四驴儿一脚:就你年轻,又睡在最上面,死不了,快爬起来!

四驴儿爬起来了。

老头也爬起来了,拍了拍身上说:我算冤枉死了。

美洁试着也站了起来,走了几步说:就是屁股疼,没啥内伤吧?

老王拱了拱手:好,好,你们都是好公民,给我面子了。说罢指着羊肉汤老板:本来就不让你在路口设摊……

算了算了,碗我不让赔了。那可是景德镇的货啊!老板没等老王话说完,急忙表了态。

好。老王点点头,对着四驴儿咳了一声:驴儿,我知道你的地脑结实,没有事,就是可惜你这身假货了。

真的!皮尔卡丹。

得了吧,你这全身行头不值我一只皮鞋钱。

我跟你比个啥?你吃拿卡要,名牌衣服有人巴结。

放你妈乃屁,今儿我就卡你一回。

老王扭脸问美洁:你是干啥哩?

美洁委屈地就要掉泪:我是黄河边山垴村的,女儿在这里上学,我在这里给孩子做饭,她爸在广州打工……

好了好了,也不容易,可谁让你摔跤呢?是吧,看你身体没大问题,干脆给驴儿衣裳洗洗。其他的人都自认倒霉。你们看行不行?

美洁赶紧说:赔钱没有,洗衣裳我没啥说。

四驴儿打眼看美洁。只见这个闺女——不,是个小媳妇吧——身材细挑个,眉清目秀,瓜子儿脸盘没施粉黛,要是脸上打点胭脂抹点粉,嘴唇上再抹点儿口红的话,活脱脱一个范冰冰。就是穿得太土气了,这都啥年月了,脚上穿着带襻的手工布鞋。要是弄身真的皮尔卡丹穿上,高跟鞋蹬上,那真成电影明星了。他眼直直地盯着美洁看。美洁认为脸上有啥东西了,赶紧用手在脸上擦了一把。不擦不要紧,这一擦,把“范冰冰”丑化得像春秋越国的东施。惹得街上的人又笑开了。

四驴儿语无伦次地对美洁说:你看你这脸脏的,走,去我家,我家有洗衣机……

美洁只得跟着四驴儿走。四驴儿真名叫四龙,长得人高马大,长着一副长脸,所以人们给他叫四驴儿。他原来在化工厂上班,干的电工。化工厂倒闭了,四驴儿下岗了。他是个没心肠的人,谁家安电请他去,钱不钱的无所谓,一顿酒饭就把他打发了。没活的话就吊儿郎当,得过且过。

四女儿住在对面化工厂职工楼上,是自己改造的两室一厅。屋子里乱七八糟,没有个下脚空。美洁进了洗衣间,把四驴儿递过来的衣裤丢进洗衣机,倒了些洗衣粉,开启机子,扭头看见四驴儿光着脊梁,穿着裤衩,瞪着色眯眯的眼睛看着她。

美洁心里一紧,变脸作色:穿上衣服!她顺手拿过扫把,说我把你房间拾掇一下吧。

四驴儿一把抓住美洁的手说:别,别……

这时一声门响,进来一个黑脸姑娘,手里提溜着一条黄河鲤鱼。姑娘看见四驴儿拉着女人的手,杏眼一瞪,喝问四驴儿:哪儿拉来的鸡?!

四驴儿说:你,你看——人家是来保洁哩。

美洁皱着眉头瞪了姑娘一眼,开始打扫屋子。

保洁?骗鬼去吧!姑娘说。

四驴儿就把在坡上发生的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姑娘听了笑得前仰后合,笑罢说:今儿是姐25岁大寿,抓了条鱼,祝我万寿无疆!

姑娘叫黑妞,顾名思义,皮肤黑,可黑得滋腻。这样说吧,只要你看过小品演员黑妹,你才知道黑妞只有黑才更有风韵。黑妞也是下岗工人,正跟四驴儿谈对象,现在在平安保险公司跑保险。她能说会道,业绩很好,每月不少挣钱。

黑妞走进厨房没大一会儿,只听“哎呀”一声惊叫。美洁与四驴儿赶紧过去看,只见黑妞呆立在墙角,左手握着右手指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鱼,惊恐地说:它咬我呢!四驴儿拾起地上的刀子,敲了一下鱼头,鱼尾巴“啪”地拍了一下。四驴儿吃了一惊。

黑妞说:不吃了不吃了,再也不吃鱼了!

四驴儿问美洁:姐,你会杀鱼不?

美洁说我家是黄河边儿的,不会杀猪,只会杀鱼。说着提起鲤鱼往地上一摔,朝着鱼头又跺了一脚,说递刀。四驴儿把刀子给了美洁。美洁左手按住鱼头,右手拿着菜刀,用刀背噌噌噌几下,鱼鳞像雪片一样纷纷落下。然后开膛破肚,去腮剁头,清洗干净,转眼间,鱼被分成了八大块儿。美洁问黑妞:你准备做啥吃哩?黑妞说我就没做过饭。你帮我做吧,咋做我们咋吃。

黑妞说罢,转身出门走了。

美洁用作料把鱼腌上,又到洗衣间把衣裳重新洗了一遍,用衣架晾了起来,就到厨房做了个糖醋鲤鱼,又做了个豆腐鱼头汤。这时黑妞提着一大包衣服进来了,嬉皮笑脸地对美洁说:姐,你把我的衣服也洗了吧,今儿我也请你。

美洁莞尔一笑:你不骂我就好了。

黑妞装萌一笑:嘿嘿,你看姐说哩……

美洁翻了翻她的衣裳,根据不同质地、颜色,分成两盆。待洗好衣服,四驴儿与黑妞也吃好了鱼。

黑妞起身,把刚才美洁归拢在纸箱里的鞋倒到地上,捡了几双,说:这鞋哪一双都比你脚上的强,你拿去能穿就穿,不能穿就扔。又捡起一件连衣裙,在美洁身上一掂量,说:我穿着有点瘦,你这体型配这种裙子正好,能增加一半回头率呢!

美洁从黑妞眼中看到了真诚,也就欣然接受了。

美洁上有老下有小。婆婆70多岁了,身体还结实。女儿身体不是很好,但是知道上进,成绩很好。美洁一心想把女儿供成大学生。因为没钱,她经常在菜市场拾人家剥下来的菜叶、坏了的半截萝卜、扔了的老豆角,拿回家经她的手一过,就成了“美味佳肴”。

2

美洁住在坡下后街。星期天,美洁女儿回老家看奶奶了。她在菜市场拾了一兜白菜帮子,抬头看见黑妞围着卖鱼的池子转来转去。看着看着,只见黑妞趁卖鱼地给别人过秤,就顺手捞了一条转身就走。美洁觉得就像自己做贼一样,吓得心通通乱跳,不由得跟着黑妞就走。走了几步身不由己扭头一看,只见卖鱼的掂着刀子追来,眼见是朝黑妞来的。由于市场上人多挡路,卖鱼的高声喊道:站住!美洁神使鬼差地上前,一把夺过黑妞手中的鱼,在黑妞的哎哎声中拐进了路边的厕所。她听得外面吵嚷:偷我的鱼呢?是卖鱼人声音。

谁偷鱼了?是黑妞的声音。

眼见你偷了我的鱼啊?

人常说,冷惊生尿。美洁只觉得小肚憋胀,就顺手把鱼丢进了茅池,解开裤子,蹲到池上尿开了。听到外面没声了,美洁起来探头一看,坡上行人依旧,不见了黑妞,也没有卖鱼的人。她拿着菜兜下了坡,才看见黑妞从羊肉馆出来了。

黑妞没事一样揽着美洁的脖子说:姐,你是个好人。

我好?我好怕!美洁说: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黑妞扯过美洁提的菜袋看了看:咦——鱼呢?

鱼丢茅池了。

可惜了可惜。跟你说啊,这个卖鱼的心太黑,上个星期我买他的鱼,他说三斤八两,我觉着都有问题,拿到卖豆腐的秤上一称,嗨!只有三斤!

正说着四驴儿过来了,问买的鱼呢?黑妞说:我口袋一分钱都没有去哪买?四驴儿说这咋办?我只有两块钱。美洁说我给你买吧?

忽然,四驴儿拍手大叫:哈哈,有了。他指着从坡上走下来的老王。只见老王提着一条大鲤鱼,足有四五斤重。四驴儿上前殷勤地说:呵!怎么能让领导掂鱼呢,来,让小的伺候。说着一把夺过鱼就跑。老王就撵:你狗日明抢啊!

你不明抢?你对天发誓,敢说你这鱼掏了钱,我就把鱼还给你。

老王哪里撵得上四驴儿,急地嚷叫:掏不掏钱碍你球事?

四驴儿边跑边招手:来呀,来呀。今天我过生日,弄了瓶仰韶窖香,你把鱼兑上,咱们共同庆祝。说着一溜儿烟上了二楼。

这时街上华灯已亮。美洁和黑妞说笑着也进了屋。

美洁做了四菜一汤:一个糖醋鲤鱼、一个剁椒鱼头,一个炒鸡蛋,一个酸辣白菜帮。汤是紫菜豆腐汤。美洁不喝酒。老王一人喝有半斤多;黑妞喝了一杯,也就一两;剩下的四驴儿喝了。老王很会吃鱼,他把鱼头夹起来,又啃又吸,转眼工夫,只剩下鱼头骨架。

老王醉醺醺地对美洁说:你叫什么——美洁?以后离狗日驴儿远点。他捂着半边腮帮悄悄对美洁说:黑妞像母老虎一样。

黑妞拧着老王的耳朵说:你说啥?老王说我啥也没说。

老王咂着嘴又问美洁:这个——你学过厨师?

我哪学过?我就是吃嘴,好琢磨。美洁说。

我这一辈子就好吃鱼,可没吃过你做这么好吃的鱼。老王啧啧一声:你开个小餐馆吧,二道街学校对面瓷瓶家小吃店想转让,给他盘过来,你做饭,孩子吃饭问题也就解决了。

谢谢了,美洁说:我一没有本钱,二没有本事,啥也干不成。今年上午去捡垃圾,谁知道垃圾也是有“片主”的。钱一分没挣到,还被人家踢了几脚。

谁敢踢你?兄弟我替你出气!四驴儿拳头砸了一下茶几:看我不把他往死处打?!老王说:对,你兄弟别的本事没有,把你往拘留所带没问题。

几天后,老王在菜市场看见美洁在垃圾堆里翻看。老王挡住她说:你来捡烂菜吃,亏你这副脸蛋儿了。我给你介绍个家政活,轻轻松松干,钱虽不多,吃菜钱绰绰有余。

美洁问:啥叫家政?

我有个邻居老太太,想找个收拾屋子的,一个星期打扫一次,一次也就一半晌光景,付给三五十块,你看啥样?

谢谢王哥,我愿意。

于是老王就带着美洁到了二道街一所破厦烂院。朝北是三间大堂房,西边是四间厦房,东边是空地,空地偏北是棵高大的葡萄树,树下有个压水井。隔壁就是学校。

进了院子老王就喊:齐姨——齐姨——

看没人应声,老王说:这个老太太叫齐戴颖,是制药厂的退休工人,老伴儿早十几年去世了,两口没生孩子,早年领养上海拉来的一个男孩,叫张平军。平军自小好吃懒做,长大了游手好闲,打牌赌博,把好好的三间门面房给赌了出去,说了个媳妇也被打跑了,把他爹给气死了,剩下老娘不管不问。美洁一边听,一边动手打扫院子,从压水机里打了一脸盆水,洒了院子,又接了一盆浇了葡萄树。她问老王:现在平军住在哪里?老王说他爹活着的时候给他在制药厂家属区买了个三室一厅,离这隔一条街。平军整天思谋老太太手里的两千块退休金,老太太不给他,他见花不上钱了,就年里月里不给他妈打照面。

正说着,齐姨回来了。她腰弯得很厉害,就像背着一座山,手像鸡爪一样挓挲着,一个劲地抖动,两只小脚不知跳到哪里了,鞋上糊满了泥。

老王大声说:齐姨,你看我给你找了个七仙女?

七仙女?齐姨抬头瞅了美洁半天,又看了看干干净净的院子,说:咦——闺女长得就像七仙女,好,好!

美洁说:阿姨,我今年都三十六了。

齐姨回答:啥——你属猪?

齐姨答应美洁做家政。她拉着老王的手捏了五个手指头,说给这些吧?老王笑着对美洁说:齐姨是个出名的吝啬鬼,买棵葱也得半天讨价还价。今儿个可爽快,说一次给你50块。美洁说可不少,谢谢阿姨。

老王走了,美洁把齐姨住的三间堂屋收拾干净,把齐姨换下来的鞋也刷了,晾到了阳台上。

齐姨说:记住啊,今儿个礼拜天,下个礼拜这个时候再来啊。

3

黑妞听说老王给美洁介绍了活儿,就对美洁说,我也给你找个事儿干。我的朋友是卖地板砖的,还有个保洁公司,你有空就跟着她当保洁员,一天就能挣百八十块。

于是美洁就跟着黑妞朋友阿梅干保洁。保洁的活儿没有定期,有活儿了,阿梅就打电话约她,根据房间大小,干活种类,时间长短论工开价。这种活儿得上高爬低,又累又脏,对于美洁来说,都不算啥。工钱现干现结,一月下来,也挣个千儿八百块。

进入腊月,要保洁的人家多了,公司人手不够,美洁就叫来了婆家妹妹苏红红,女儿同学的妈妈刘丽。她们三人一组搭班干。碰着面积大的,爬高上梯的活儿,美洁就叫来四驴儿帮忙。

人的性情谁也摸不透。四驴儿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可遇住了美洁却服服帖帖,心甘情愿听她指挥。就连黑妞也愿意围着美洁姐呀姐呀地叫着转。

腊月初八这天,阿梅不见了。原来她还经营什么金融担保,吸收了3000多万放出去吃高息,哪知上面的线垮了,她赔了个吊蛋精光。债主纷纷上门要账,阿梅像消失了一样没了影踪。

保洁公司关了门,黑妞却幸灾乐祸地对美洁说:姐,你给我买一条鱼吃祝贺祝贺。

美洁说:吃鱼好说,就是没活儿干了。

雄赳赳气昂昂,打垮美国野心狼……黑妞唱着说。

美洁买了鱼。在四驴儿家里刚做好饭菜,只见老王掂着酒瓶也来了。

黑妞端起酒杯对美洁说:祝姐好运!

哪来的好运?美洁莫名其妙地说:不过我得给老王大哥、黑妞妹妹端杯酒,感谢你们的帮助,现在我们娘儿俩起码一个星期就能吃上一顿肉。说着她端起酒,一饮而尽。她真的不会喝酒,喝一口就呛住了,眼泪都憋了出来,连连咳嗽。四驴儿急忙起来,一手扶住美洁,一只手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拍打。黑妞瞪了四驴儿一眼。

老王朝着黑妞眨眨眼,挑拨说:你看你看,我说嘛……

你说嘛个啥?她姐弟俩住一个屋也不会出事的,是吧?姐。黑妞拿纸巾替美洁擦了眼泪。

四驴儿说:我这是怜香惜玉!老王哥就不一样了,看见美洁眼都直了。

胡扯!老王一本正经地说:美洁,黑妞把阿梅公司的保洁工具拉了回来,想让你成立个新公司,重打锣另开张,你看咋样?

太好了!美洁听了激动地说:我们都跟着黑妞干。

她?她可不是干活的料。老王说。

黑妞咧着嘴笑着说:这种活,人多了反而不好。你们三个人就行了,活忙了,驴儿可给你们打打下手,我在一边给你们摇旗呐喊。

又不是打狼哩,喊什么!老王道:悄悄地进庄。要起个名号,印点名片。可不准四处乱贴啊。我教你们一个法子,你把名片交给小区门岗人员,让他们帮忙介绍生意,谁家有活儿了,叫他给你打电话,每接一件活儿,你给人家买盒烟就行了。他们也乐意,你也省得办什么手续做啥广告的。

好主意!黑妞接着说:王哥去发名片,一发一个准,没人敢不接。

老王说:这不行,我出面犯毛病。

起个啥名号呢?四驴儿晃着头说:不是有个什么“五讲四美”活动吧?美洁三个长得都漂亮美丽,是吧?连我四个人,就叫“四美公司”吧?

黑妞“嗤”的一声笑了:你真敢!凭你这张驴脸还美个啥哩?

一句话惹得大家怒不可遏。驴儿跟着也笑了。

美洁说:我妈常说,啥叫美?心纯净,人则美。

老王若有所思:说得好!人心不纯洁,啥活儿都干不好,就叫“美洁公司”吧?

于是“美洁公司”在美洁带领下开张了。黑妞人头熟,会交际,就去发名片拉生意。四驴儿也跟着干,大家给他封了个官——妇联主任。

接近年尾,保洁的人家越来越多。美洁回家又招来了十几个年轻人,让苏红红、刘丽各带一摊。生意风生水起。加之美洁严格要求,凡是打扫不干净的或有死角的,一律返工。在价钱上更是灵活合理,比如有的家增加了面积,也不多要钱;有地想让清洗窗帘床单的,她都一律免费;一时拿不出钱的,她就赊账。

美洁又给大家定制了时尚的工作服,说到人家家里,得穿戴干净整齐,给人好印象,不然,像叫花子一样,狗娃也不让进门。

一时美洁公司声名鹊起。有时加班加点夜以继日,一下干到腊月二十八,挣了个盆满钵满。

美洁说:放假!有活儿也不干了,咱们也得过年呀。

这中间出了一场事故。有一家要清洗油烟机,他们没有干过这种活儿。刘丽说我见过,用碱水一煮,再用刮刀一刮,光光亮亮就恢复了原色。四驴儿就去把油烟机拆了下来,把齐姨院里不用的大铁锅拿来,买了包碱面就煮,果然油腻掉了。万万想不到,他们清洗的这种体型是铝的,碱水一煮,机子外壳颜色变黑了。主人不愿意了,最后经老王从中说和,赔了人家500块,工钱就更别说要了。刘丽气得哭了一鼻子。

美洁说:哭个啥,世上哪有一帆风顺的事儿?就当掏钱买教训了。

腊月二十九的上午,红红说跟美洁一起回老家。美洁说先去给齐老太太的换洗衣服洗一下。于是,两人就到了齐姨家。美洁让红红打扫屋子,她在院子里洗衣服。只听齐姨在堂屋大惊失色地喊:老天爷呀,想要我的老命啊!

美洁放下衣服就往堂屋跑,只见红红提着裤子愣在地上。

齐姨指着红红吆喝:我今年八十四了,胆战心惊了一年,眼看一步就过去了呀!你这个丧门星,“经血扑门,必定伤人”!你,你……

原来,红红来了月经。迷信认为,在人家屋里擦洗月经,人家会倒霉甚至伤人的。“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两个年岁的人更怕遇到这种倒霉的事。齐姨看着红红,就像看到洪水猛兽,似乎死期已到,恐慌到了极点。美洁给她说好话,赔情道歉都不行。老王在隔壁听到叫喊,就急忙过来看。老王也感到有些棘手,年龄大了,说啥好话都油盐不进。

偏偏这个时候她的儿子张平军来了,看到这种情况,“嘿”的一笑,马上又绷起脸,拍着屁股蹦跳:看样子,我妈今儿个是不行了,你赔我一百万我也不愿意!

哪有你这样说话呢!老王呵斥道。

其实张平军早就盼望着他妈有这一天。老太太一闭眼,作为儿子,他就理所当然继承了这所小院。在他心中,早已规划出了蓝图,北边堂屋推倒盖起三层小楼,一层就是两套百十平方的三室一厅,三层六套,光收租金坐着不动,吃肉喝酒都花不完。哪知老太太就是不死,让他这个儿子急得抓耳挠腮。今儿个天赐良机,说不定他妈大限就在眼前。他掩饰不住心头的喜悦,紧接一句:妈,你说这风俗咋就这么应验哩?今年刚好八十四岁,躲都躲不过啊!

碰巧四驴儿也赶了过来,上前一把抓住张平军的头发,把他的头“咚、咚”往墙上撞,边撞边说:我问你,她是不是你妈?

你——你你,管得太宽了吧,她不是我妈是你妈?

你侧起耳朵听着!齐姨就是我妈!红红是我妹!美洁是我姐!今后我看见你再来这院里找事,碰见一次打一次!四驴儿说。

张平军早领教过四驴儿的厉害,看今样儿也得不到啥便宜。他在院里瞅了一圈,把墙角的大铁锅掂起说要拿去烫猪头。

老王听了灵机一动:齐姨,既然事情出来了,咱就就事论事,让红红去买个猪头,再放挂鞭炮,把晦气破了,就当啥事没有。再个你看你那儿子,说的话办的事,胜过美洁红红她们吗?他会给你送块猪头肉吗?说着对红红使着眼色:去!买猪头买鞭炮,再买把香啊。唉!我姨宽宏大量,身体倍儿棒,得饶人处且饶人,活到一百岁也不成问题。

齐姨听了这话,瞪了红红一眼。美洁赶紧把齐姨搀了起来。

遇到这样的事,美洁这个年过得也不踏实。正月初二,她就从乡下赶到县城齐姨门口悄悄瞭望,看见孤苦伶仃的齐姨坐在门口,头一点一点地打盹。美洁心里酸楚,抹了把眼泪悄悄地走了。

过罢正月十五,美洁们都到了城里。红红对美洁说:姐,不要再去齐姨家干了,她年龄那么大,儿子又那么横,稍不留神出点破绽,谁也担当不起。美洁想想也是,可又觉得齐姨可怜,又舍不得一星期的50块钱,就说等等齐姨的态度再说。谁知齐姨也没吭声,美洁也就死了心。

4

话说到了五月端午这天。老王介绍美洁们到矿产局长李发奎家保洁。李局长家是一个上下两层复式楼,豪华得没法形容。但是室内灰尘一层,看样子很少有人来住。他们干了一天,人家答应给500块钱。美洁说得请请老王,就早走一步去买菜买鱼。

到了四驴儿家,看好黑妞也在。美洁问黑妞:妞,你跟驴儿谈时间不短了,赶紧结婚吧,让姐喝口喜酒。黑妞说:我想要辆车,四驴儿说钱不够,我看他是不想给买。

正说着,老王与他们几个前后跟着进来了。大家坐定,美洁问驴儿:兄弟,听说你给黑妞买车钱不够,还差多少?

还差10万。驴儿说。

放屁,一辆车18万,我给了你8万,你敢说还差10万,这样说你就没一分钱?!黑妞很恼火。

20万也有,还不是你放给阿梅了!四驴儿气恼地说。

美洁说到底差多少?我们姐们跟你兑点。老王说买辆桑塔纳也行,就十三四万吧。黑妞说不行,他必须得多出点。

正说着美洁手机响了,一看是矿产局李局长的。他说啥时候让她们去把矿产局办公楼保洁一下,到时钱一块算。放下电话,美洁问红红:今儿个李局长没给工钱?红红说人家就没有回家。

这狗日货,借公肥私,就这还准备竞争副县长哩!老王说着,嗨嘘了一声,喝了半杯酒。

四驴儿撇撇嘴:叹气个啥?明儿你当局长,只怕也是这样。

黑妞玩笑地说:老王大哥比他们好多了,不就是顺手捞几条鱼嘛。

老王“啪”地一拍桌子,虎着脸说:从今以后再不吃鱼!

美洁打岔问刘丽:李局长家的大厅是你清扫的?门口上的电表盒上擦了没有?

擦了吧?

到底擦了没有?

记不清了。

美洁郑重地说:不要以为地方小就不干,不要觉得是死角就没事!以后咱们定个规矩,谁的活儿没干好,被我看见,或者主家提出意见,返工不说,还得罚款!刘丽悻悻地抬起屁股进了卫生间。

刘丽从厕所出来不见了美洁。大家只顾喝酒,也没有在意。猛然驴儿说:美洁哩,我咋觉得今儿要出点啥事呢?

黑妞剜了驴儿一眼:呸呸呸!乌鸦嘴!

老王断定:美洁办事认真,弄不好是去发奎家了。

四驴儿说:你们接着喝,我去看看。

再说美洁出来,直奔后街李局长家。火麦连天,十点多了,热气仍然在地面上流动。街上的人坐在路边,摇着蒲扇扯闲话。美洁只穿着半截袖薄汗衫,仍然汗流满面。李发奎家是指纹锁,她是开不开的。白天李局长在电话里告诉她说,有把钥匙放在门边的消防柜里。美洁抱着侥幸心理来,假如钥匙还在的话,她就开门把电表盒上擦干净。还好,钥匙还在。她打开门,拉开灯,到阳台上搬铝合梯。

这时听见门响,李发奎进来说了声:宝贝儿,你可来了。打眼一看是美洁,就皱着眉头说:你怎么还没走?美洁说电表盒上忘了没擦,过来返工。

这时李发奎仔细看美洁,眼前蓦然一亮:天然去雕饰,淡眉如秋水,柳腰春风过,惊为天下人!他不禁心驰神往,不能自已,上前一把拉住美洁就是一阵狂吻。美洁气都喘不上来,连连后退,倒在沙发上。李局长顺手扯下美洁的裤子,扑了上去。

正在紧要关头,只听大喝一声:狗日的!

美洁叫喊兄弟救命!

李发奎扭头一看,只见一个铁塔一样的男人,手拿手机对着他咔咔拍照。

是四驴儿。四驴儿抓起茶几上的玻璃烟灰缸,狠狠地砸到了李发奎的头上,顿时一股黑血冒了出来,顺脸淌下。四驴儿又转身到厨房拿了把切菜刀,在茶几上“咔咔”砍了两下,说:我想着局长的地脑都结实,谁知也不顶打啊!凭你这种野兽,还想当县长哩?今天我让你局长也当不成。走!去公安局。

李发奎结结巴巴地说:兄……兄弟,饶了我吧,我今晚,喝酒了。

看好我也喝酒了。可公安局没喝酒!

李发奎爬到地上,咚咚直磕头:兄弟,咱们私了吧,你要啥我给你。

我只要你的命!

好兄弟,就是把我枪毙了,你能有多大好处?我给你钱,你说个数。

好,拿一百万!

一百万我没有,况且我也没办成事。

五十万!

五十万也没有。

没有?那好,咱就去公安局!

好好好,我拿我拿。

李发奎在屋里拿了30万,递给驴儿说:真的没有了。

这种事不能打白条吧?

打条,明天就给你。

四驴儿把切菜刀在茶几上又“咔”地一砍说:打!

李发奎写了字条,四驴儿抓起发奎的手按上血红指印。说:老兄,我看见你柜里有个首饰盒,兄弟我马上要结婚了,拿给我随份礼吧。

你也太贪了吧?

难道你不贪?平民百姓家能一下拿出30万?

听得脚步响,老王与黑妞进来了。四驴儿嘿嘿一笑,说:活儿刚干好,你们就来了。又扭头问李发奎:李局长,干得满意吧?

李发奎窘迫地说:好,好。

他们四个人回到四驴儿屋,驴儿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黑妞大吃一惊:你——你是早准备,去捉——拍照哩?

拍个屌,手机早就没电了!四驴儿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大捆钱给美洁:拿着,闺女上大学就有指望了。

美洁抽抽噎噎地说:不要,我嫌它恶心!

老王好像才醒过来一样,“啪”地把酒杯摔到了地上,说:砍死他狗日!

黑妞把钱一分为二,给美洁一份:这钱不要白不要,姐,你受惊了,拿一半。驴儿也有功劳,也拿一半。驴儿,咱买个好车吧?

美洁推辞着死活不要钱。

黑妞拿着钱思考半天:你真的不要?那我替你保管着啊。

四驴儿又取出首饰盒给了黑妞。黑妞看了金项链、金耳坠、金手镯,高兴地抱着四驴儿亲了一口。

四驴儿对老王说:等明儿他再给20万,也让你花点。

你想哩美!他会再给你?再说了,物极必反,再要,说不定这30万会让你吐出来哩。老王说。

美洁点点头:老王哥说得对,啥事都看宽些。

5

冬去夏来,人事无常。老王媳妇出车祸死了。四驴儿和黑妞结婚了。美洁公司还是这几个骨干,不过新增了业务项目,清洗洗衣机和空调。活多了,就打电话临时叫几个人。没活时,大家就隔三岔五在四驴儿家里做鱼吃。

6月的一天,小孩的脸。眼看着红杠杠的日头,忽然天上一个炸雷,瞬间就是狂风骤雨。美洁提溜着鱼从菜市场跑出来,冷不防背后什么撞了她一下。这一下撞得很有特点,她不是直滑坡下,而是屁股蹲到地上,像陀螺一样转着圈儿往下滑,滑到坡底起不来了。她不是摔伤起不来,而是头晕起不来,等她晕劲过去,天又晴了。有几个人围着她看,还有人拍照。美洁定醒半天,一屁股坐了起来。她急忙找鱼,鱼不见了。只见半坡也有一群人围着什么看,她才想起是谁把她撞了下来。上前一看,是齐姨,她是被齐姨蹬下坡的。边上的人也在议论,拍照,也有人打110。美洁急忙上去扶齐姨。齐姨“哎呀”一声说腿疼,她已经站不起来了。在众人的帮扶下,美洁背上齐姨向医院走去。经过医生诊断,是左小腿骨折。美洁交了住院费,把齐姨背进病房,看着输上液体,才感到屁股生疼。脱裤一看,屁股已经浮肿青紫,就让护士摸了些药水,试着走了几步,觉得没有大碍,就给老王打电话,让老王去找齐姨儿子张平军。

一个小时后,张平军打来电话:我妈是被你撞倒的吧?啊——你竟敢迫害我妈!我现在在广州打工,也没有钱给你打官司,哈哈,你就把我妈养老送终就行了。说完挂了电话。

美洁嘴张多大合不上,恨恨地说:我到底是咋啦!我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她气得在地上直跺脚。齐姨似乎看出了什么,问:是平军吧?我这一辈子没有他还好受,要这个龟孙算把我拖累死了,我上辈子不知造了啥孽!说着说着哭开了。

美洁急忙给齐姨宽心:齐姨,你放心养病,只要有我在,啥事都没有。

话刚落音,老王推门进来问:平军呢?

美洁说了平军打的电话。老王就说:这个货就不是个养爷之孙!指望他算是指望到月亮地了。齐姨,这样吧,等你病好出院,就叫美洁住到你家,她省得在外租房,你也有个照应,这叫互惠互利,中不中?

齐姨接口说:我早就想叫美洁来,就是说不出口。

齐姨从医院出来,腿彻底残了,一步都不能动,只能坐到床上等人伺候。美洁还得外出干活儿,不能常守在家里,想来想去,就把在老家的婆婆接了来。婆婆与齐姨住到上房。两个老人很能说到一块,半夜还能听见俩人的拉呱声。美洁与女儿住到西屋厦房。婆婆抽空还能给美洁打个下手,煮点稀饭什么的。

老王到县残联申请要了个轮椅。星期天,女儿也会把齐姨推到公园闲逛。

美洁的女儿叫苏文雅,是个文雅得不能再文雅的女孩,少言寡语不说,走路慢腾腾得像怕踩死蚂蚁。文雅学习优秀,在学校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学生们把她当作标杆。黑板报上写着斗大的字:“学习文雅,瞄准清华”。

学校把破天荒的希望,寄托在苏文雅身上。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高考前半个月的一天,文雅忽然恶心呕吐,老师赶紧把她送到了医院。在诊断时,文雅又摔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经诊断,文雅患上了脑膜炎。经抢救总算脱离了危险。

美洁也知道女儿往常说头疼,总认为是她用脑过度。医生说这是肿瘤性脑炎,需要动手术。

听说要把脑袋打开,危险性很大,弄不好会成为植物人。美洁痛哭流涕,一夜之间,头发掉了大半。

美洁婆婆知道了,大哭小叫,跪到地上“咚咚咚”直磕响头:老天爷啊!你可怜可怜我这没爹的娃吧……!

大家听了大吃一惊。原来在美洁进城之前,丈夫在广州打工,从23楼掉下来摔死了。

四驴儿、老王们知道了,就一起到医院,连明连夜陪着美洁和女儿。

学校老师、同学们知道了,成群结队也到医院看望。

教育局领导拿了礼品、现金也来慰问了。

学生们自发捐了两万多元,送到了美洁手里。

书记县长也发了话:务必请来专家,千方百计,确保这个清华苗子!

医院的李院长是华中科大同济医学院毕业的,他请了他的导师来动手术。

美洁战战兢兢地问医生:我的女儿,没事吧……

导师没有回答她,却对文雅说:听说你学习很好,以后跟着我上学吧?文雅羞涩地说了声:好。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手术很成功。术后第三天,文雅躺在病床上就要看书。医生不同意,美洁也不让。同学们就轮流来给她讲课。

考试那天,文雅带着输液瓶进了考场。

考试结束,美洁问她考得怎么样?她说不知道。美洁想可能不理想,就不敢再问了。

班主任是在考完的第二天晚上来医院看望文雅的。出来他给大家说,重点不敢肯定,一本绝对没问题。

报志愿时,文雅第一志愿就是华中科大同济医学院。大家觉得可以了,同济医学院也是国家重点院校。

没想到分数出来了,文雅竟然吃了666分。大家又惊喜又遗憾——嗨!怎么没有报清华北大呢?

文雅说:我就上同济。

美洁说:我娃说哪好那就好。

文雅出院了。黑妞有整有零送来了住院费87633元。

美洁说:这是哪来的钱?!

这是给你的15万,我给它全买了保险。黑妞说:呵!想不到真用上了。

6

深秋一天,美洁们去幸福别墅一家做保洁。路过卫生局,看见很多人围在大楼前面,就像赶会一样熙熙攘攘,多远就听见喇叭吆喝:冷静!冷静!千万不要跳啊!美洁抬头一看,大楼顶上站着一个人,手一挥一挥地就像演讲。这时救护车车灯一闪一闪地来了,公安消防车呜哇呜哇叫着也来了。

红红说:嫂,那人好像是咱们镇上开饲料公司的丁老板。美洁仔细一看,就是丁小年,那可是最早富起来的人物啊!听见人们议论说,这个人转卖了公司,跟上亲戚跑到贵州搞传销,钱没有挣到手,媳妇却跟传销头跑了。他落了个鸡飞蛋打,穷困潦倒,整天疯疯癫癫,寻死觅活。

边上一个人说,他的亲戚就是靠坑蒙拐骗发了,富得流油,光在县城就有几处房产,买个狗娃就一百多万。

又有人说,公安局早就通缉他,就是逮不住。

都造啥孽哩啊!美洁想着,催着几个赶紧走。今天是给一个什么企业家保洁,人家出手大方,说干得好就给1000块。

他们到了幸福别墅,一个身上刺着青龙的大汉开了门。后面跟着一个半大狗娃,浑身油漆黑毛长长地披散着。狗娃看见美洁先龇了龇牙,瞬间又变得像见了亲人,扑到美洁身上又是舔又是拱。美洁原先是怕狗的,由于经常出门入户,遇到了各式各样的狗,也有了对付狗娃的经验——你越是怕它,它越是欺负你;穿着打扮也得讲究入时——这就是人们说的“狗眼看人低”吧。

这家院子很大,北边有三层楼房,前面一边是个车库,一边是个锅炉房。

进屋才看见这家人如此窝囊,乱得就像菜市场。地上散乱扔着各式鞋子、酒瓶、快餐面袋子,连个下脚的空都没有。卧室床上的被子拥在床头,里面卷着一条裤头,三双袜子。厨房的饭碗成摞放在案板上。洗菜池里有个小铝盆,里面的剩饭长出了白毛。窗子玻璃熏得透不了光。卫生间很大,中间是个玻璃格子。照脸镜子上面斑斑点点,看不见人影。便盆里面污垢泛黄,纸篓边上搭着一副避孕套,上面爬了个苍蝇。

因为面积大,活太重,美洁想,不出几身大汗,1000块钱是拿不走的。于是她又叫来三个临时工,午饭也顾不得吃,一下干到黄昏时分。

美洁挨屋检查,只见狗娃嘴里叼着个书本在撕咬。美洁怕狗娃把什么有用的东西撕坏了,就上前“啧啧”叫着狗娃,想把书本要过来。狗娃叼着书本就往三楼跑。美洁想,算了。狗护食,万一被狗咬了划不来。

事先说定,三楼是不让打扫的。美洁看见三楼楼梯扶手没有擦,论说属于三楼,可干可不干。美洁想,还是擦了为好。就用抹布边擦边往三楼上。想不到狗娃丢了书本,从三楼楼梯“呜呜”叫着扑下来。美洁踉跄后退,跌倒在转角平台上。

狗娃虎视眈眈地把守在楼梯口,似乎说:就是不让你上。

美洁想:真是狗——翻脸不认人!美洁心通通乱跳。她把身边的书本捡起,也不敢起身,顺着楼梯慢慢爬了下来。美洁擦了一把冷汗,翻开书本一看,不是书籍,而是装订在一起的身份证复印件,有几百张,厚厚的一本。她扑扑愣愣翻了几下,看见有一张像是丁小年,仔细看,不错,左眼角上有个豆大样的黑痣。

美洁端详着丁小年,疑虑重重……

晚上回家,美洁把今天看到的一切告诉了老王。

第三天,全县传出,公安局破获一起重大传销案件。在幸福别墅的一个三楼上,起出了大量现金。银行启用四台点钞机,点一天时间有点完。

7

这天,美洁去市场街,给女儿以前的班主任家做保洁。路上碰见齐姨的邻居。邻居遮遮掩掩地对美洁说:你可真是个大善人啊,好人有好报,齐姨老百年后,她的房产就是你的了。

人家有儿子继承,给我算啥?

她的儿子,嗨,早都死了,你不知道?

我也不是为了房子才伺候老太太的。

那是那是。邻居说着走了。

美洁心里膈应: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她穿过菜市场,小心翼翼地往坡下走,觉得人这一辈子就像走在坡上。该上坡时就得上,该下坡时就得下。没有一辈子的上坡,也没有一辈子的下坡。上坡不搁劲就上不去,下坡不坐坡就会摔跤,还得防着什么东西把你撞倒。这样想着,她蓦然看见坡跟一个披头散发的男人,美洁心里打了个闪,好像是张平军。

听说张平军已经死了一两年了呀!难道活见鬼了?

张平军好像看见了她,人影一闪进了羊肉汤馆。美洁又想,他妈在医院看病花了两千多块,都是我替他垫的,是不是撵上问问他?又一想,算啦,弄不好他再倒打一耙划不来。

美洁心里很乱,干到半下午,她把活儿交代给了红红,就提前回家了。走到大门口,真的见了张平军,他慌慌张张从院子出来了。美洁想问候一声,而平军见她就像没看见一样扭头而去。美洁看着张平军的背影,疑惑地进了院子。

齐姨坐在葡萄树下的轮椅上,看见美洁就说:平军回来了,你进屋看看他拿走了啥。美洁进屋一看,屋里乱得就像进了贼。衣柜的门大开,衣服扔了一地。抽屉反按在炕上,东西散乱在桌上。美洁反身出来,把齐姨推到门口让她看。齐姨很冷静地说了声:土匪!她让美洁拾起地上的方便面盒看了说:工资本没了。

美洁没有吭声,开始收拾屋子。

此后再没有见过张平军。

整个冬天里,齐姨一直少言寡语,唉声叹气。年跟儿时说头晕,接着面部有些浮肿。“男怕穿靴,女怕戴帽”,女人头肿是不好的征兆,美洁很担心。急忙把她送到医院输了几天液体。

外人风传美洁伺候齐姨是为了房产,看样子齐姨好像也认为美洁心有所图,看见美洁就皱眉头,美洁婆婆问她她也不吭声。美洁想等天暖和了找个地方搬出去住。

待到开春,齐姨精神大有好转。阳光明媚的一天,美洁婆婆说让齐姨出去晒晒太阳,就推着齐姨到公园转。走到池塘边,齐姨看见一个老头在打太极拳,就让美洁婆婆推着在边上看。老头收了拳,齐姨喊:你是老李吗?老头说我姓孙。齐姨说:哦,我看错人了,你和制药厂聘请的律师长得很像。老头说我就是制药厂聘请的律师。齐姨一听来了精神。就支开婆婆说:我与孙律师说几句话。

婆婆围着池塘转了一圈回来,不见了齐姨,大等小等没有等着,快晌午时只得一个人往家回,到家看见齐姨已经回来了。齐姨说老孙推她去看一个老乡了。婆婆心存怨气,小声嘟囔:管你搞啥名堂哩!

那天从公园转回来,齐姨就病倒了。本来美洁想搬家的,看齐姨病得不轻,有时候还说胡话,对着美洁喊叫妈。美洁急忙叫了车子准备往医院送,恰好张平军来了。

平军上前摇了摇头,不见一点反应,就阴阴阳阳地对美洁说:不要再想好事了啊,她有儿子,挨不着外人行孝。又说:快点搬走,不然我把你的东西扔出去。

我给你妈看病是啥好事?!美洁反驳说。

没利不起早啊,谁不比谁憨多少!

这时四驴儿来了,说:你狗日再说一句?先把前年在医院看病的钱拿来再说。

正说着,出租车来了。张平军说你敢把我妈虐待成这样!你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操好心。说着背着齐姨上了车。

老王出门看见平军背着齐姨,大惑不解:嗨!太阳咋从西边出来了?

美洁气得哭了起来。老王摆摆手:哭个啥?既然齐姨有人管了,咱就放心了。他进屋转了一遭,出来说:这儿不是长久之地,搬家吧。美洁说往哪搬?老王说:就搬我那里吧。离这里近。

四驴儿说:好!吃不饱了逛商场,也比看他们脸色强。

苏红、刘丽也来了。本来就没有大件东西,大家七手八脚就把东西搬到了老王家。老王也是独家小院,他住在上房,大家把美洁安置在西厦房。老王有个儿子。现在儿子儿媳都在武汉工作。

黑妞听说搬家,就掂着小菜,提溜着鲤鱼来了。她进门就说,祝贺美洁姐乔迁之喜。

美洁婆婆说:不知道为啥,这半年里,在她家我觉得心累。不管她吧,可怜人家是条命呀!管吧,人家又不如意。今儿个总算交代下家了,是好是赖,人家总是娘俩。

美洁心不在焉地说:理是这个理,可我总觉得有点蹊跷。

四驴儿说:我敢断定,这个老太婆跟太平军算是活到头了。

黑妞说呸呸呸,乌鸦嘴。老王说:喝酒喝酒。

饭吃到一半,美洁向老王眨了眨眼,他俩一前一后出去了。眼看吃饭结束了,还不见两个人回来。

驴儿说:我料事如神,他俩一定是去医院看齐姨了。

且说美洁出来对老王说:我心里老不踏实,齐姨不知怎么样了,我想去医院看看,一个人又不敢。

老王说:走,去看看。

到医院一问,说是在急救室。他俩急忙赶到急救室,只见医生护士一大群围着齐姨抢救。

张平军双手叉腰,不满地说:别折腾了,救活了成了植物人,我也没有钱,还不如死了好。

医生瞪了他一眼:你咋不像她儿子哩?

平军看见了美洁,好像见了仇人,一把抓住就打:好你个妖精,图财害命,霸占我家房产……

医生怒了:都给我滚出去!

张平军指着美洁说:想不到你下手真快啊!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告你。说罢扬长而去。

美洁委屈地顿着脚:老天爷,我到底犯啥法了!

不大一会儿,医生出来问:家属哩?

早跑个龟孙了。老王说。

美洁问齐姨怎么样?医生说,不行了。

美洁“妈呀”一声哭了,她哭得天昏地暗,凄凄惨惨,浑浑沌沌。一旁的人议论,肯定是闺女,儿媳妇没有哭得这么痛的。

齐姨被送到火化场了。第三天张平军才露头。

张平军真的把美洁告上了法庭。原来,齐姨由孙律师见证,立了个遗嘱,把房产给了美洁。那天在医院时,平军说:妈呀!美洁对你虚情假意,她是为了房产呀!齐姨说:我在遭难的日子里怎么不见你呢?现在又说美洁贪图房子,对我的情是假,可她给我擦屎端尿是真的呀!她的假情也就成了真的了。

美洁对法官说:我不管啥一(遗)嘱二嘱,我是不会要房子的,要了就说不清了。

大家认为应该要:一是这是齐姨的心愿;二是给了张平军,就是助纣为虐——滋长忤逆不孝人的恶劣行为。这一说,使美洁左右为难。

看好,学校扩建校舍,想占齐姨的地方。美洁听说了这事,就把齐姨的院子给了学校。

学校领导感激不尽,说:宿舍楼盖起,给你个三室一厅。

美洁说:你们给我女儿捐钱时,不会等着回报吧?

8

秋天是个美丽的季节,天高气爽;秋天也是收获的季节,瓜果飘香。一天傍晚,老王破天荒地请大伙吃饭。四驴儿、黑妞、苏红、刘丽都来了。一开场,老王自己倒了一杯,然后扑腾一声跪在美洁婆婆面前,喊了声妈,然后一饮而尽。接着给每个人倒了一杯,站起来眼扫一圈,真诚地说:事先没有给你们说啊,现在我要跟美洁成家了,请大家支持我。

一圈人吃了一惊,端着酒杯愣住了。

这是我的意思,美洁婆婆说:我的儿子走了,美洁一直带着我。她对我啥样,你们也都看见了。我也不能亏了我的儿媳啊。再个,我看见成仁对齐姨的好,我也能看到他对美洁好,他也会对我好吧。你们说是不是?

四驴儿摸着头说:你们……这事,我怎么没有料到呢?

美洁羞赧地端起酒杯想说什么,蓦然,学校那边传来了悠扬的歌声:

人在坡上走,

不论上下莫回头。

好人都平安,

相互搀扶到永久

……

(发表于《奔流》2019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