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隆福戏院外,段天婴主演的戏曲海报悬挂在显眼位置。台上,天婴一个帅气的亮相,下面的观众立马拍手叫好。

戏院的马老板站在一边开心地点头,这就是棵明晃晃的摇钱树啊。正洋洋得意间,洪澜拿着鞭子气势汹汹地闯进戏院,站在两边座位的走廊中间,一鞭子甩开来:“好什么好!我说唱得一点也不好!”说着,一个跃步跳上了舞台。

来给罗浮生录新戏的罗诚在人群中也看到了洪澜,吃了一惊,知道这位小姑奶奶准是来砸场子的。

“这是谁呀?”

“这不是洪家大小姐吗?”

“这下又有好戏看了。”

众人议论纷纷。在越来越大的议论声中,戏台上的天婴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停下,继续念白自己的戏词。

洪澜一把推开本来要接天婴对手戏的人,向天婴甩出了鞭子。天婴不甘示弱,顺势用自己的道具刀缠住了洪澜的鞭子。两人眼神接触,电光火石,互不相让。

九岁红和段天赐在侧幕看得分明。

段天赐焦急地问道:“爹……要不我去……”

九岁红抬手一拦,制止了他:“该让她长长记性。”

戏院马老板看清来人,在舞台边拍着大腿:“哎呦,我的姑奶奶们诶!天婴你快放下刀呀!”

洪澜目中无人惯了,天婴也不是听得进劝的人。两人竟然在舞台上就着道具和鞭子过起招来。下面的观众反倒觉得是一出好戏,叫起好来。

天婴终归比洪澜武功好,几招下来,洪澜站不稳,摔在了舞台上。罗诚一惊,计上心来。

“在医院我已经百般忍让,但在这隆福戏院,戏大如天,在场的都是花了钱进来看戏的,还请洪大小姐自重,别打扰了来看戏的观众。”

“打扰?好,那今天算本姑娘包场了,你们台下买了票的,我双倍退还,我还就想跟你演演这出戏!”

洪澜正要起身再战,罗诚突然从台下冲上来一把抱住洪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大小姐,大小姐!”

“罗诚,把你的爪子从我身上拿开!别拦着我。”

“不是,大小姐,我哪敢拦着您啊。您听我说,生哥病情复发,你快跟我去医院看看他吧。”

“什么?”洪澜大惊,垂下了执鞭的手。

天婴也面色凝重地盯着罗诚:“严重不严重?”

罗诚一边使劲点头,一边扯着洪澜往外走。天婴听了,也生出担心,想着戏结束后要不要去医院探望一下。罗诚却回头,对天婴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天婴会过意来,点头致谢,又对台下观众鞠躬致歉。

鼓点儿再次响起,天婴继续唱戏。

一旁的九岁红脸色阴沉,段天赐亦不敢多言。

戏结束后,天婴撩开后台帘子进来,看到九岁红正襟危坐,段天赐站在他身后。她一下子愣住:“爹,您怎么来了?才刚出院就这么辛苦作甚。”

九岁红大怒:“我要是再不来,是不是这隆福戏院的房顶都要被你挑破了!”

天婴看九岁红真的生气了,却不得要领:“爹,我怎么了?”

“怎么了?你心里清楚,在医院丢人现眼还不够,居然把祸惹到了戏院!”九岁红被气得不轻,嘴里挤出两个字,“回家!”

说完气呼呼地出了后台,段天赐担忧地看了天婴一眼,两人一起跟了出来。

戏院门口,许星程的车子刚刚停下,正好看到天婴,想也没想就扬手同她打招呼:“天婴!”

“你怎么来了?”

天婴正想上前,九岁红拦住了她的脚步,走过去挡在二人中间:“抱歉,许公子,您来晚了,戏已经散了。您要是想看咱们的戏,明日请早。”

许星程听出来九岁红话里有话,心想老人家定是为了前几日舞会的事在生闷气。天婴想为他辩解两句,才开口叫了声爹,就被九岁红给呵斥了回去。

九岁红转头看着许星程时,虽然和颜悦色,但那笑容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耐烦:“许公子,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

“我正好顺路,送你们吧。”

“我们命贱,怕弄脏您那高级轿车。您也早点回去吧,请了。”九岁红做出逐客的姿态,说罢径自上了黄包车。天婴在原地不动,段天赐拉着她上了黄包车。黄包车慢慢地跑起来,九岁红的车在前,天婴和段天赐的车在后面跟着。

天婴回头看向许星程呆立的方向,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满是不舍和无奈。

回到戏班大院,九岁红坐在正堂上,段天婴跪在堂下。段天赐倒了一杯茶,小心翼翼地递给九岁红。九岁红没有接,段天赐只好把茶放到了桌子上。

九岁红一掌拍向桌子,杯子一晃:“看来我住院这些天,你们的日子过得很逍遥啊!”

天婴打了一个激灵。

段天赐赶紧跪下:“爹,您别责怪天婴,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没有当好大师哥,没看好她,您罚我吧。”

天婴不愿哥哥替她顶罪:“爹,您罚我吧。戏大如天,今天因为我耽误了戏,是我的错。”

“你以为只这一桩事让我气成这样吗?”九岁红怒气未消。

天婴懵懂抬头,看向九岁红,不知还有哪里做的不对。

“我问你,我出院那天你在医院都做了什么?”

天婴语塞,看向段天赐,段天赐避开她的眼神。天婴一下明白了什么,原来爹是为了这个在生气:“我去看受伤的罗浮生。”

“为什么要去看他?”

“因为他为我受了伤。我那天出院就顺便去和他告别。”

“你去哪儿了?他为你受的伤?”

“美高美的舞会。许星程……哦不,许医生约的我。”

“看看你,像什么样子!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咱们这些唱戏的是下九流,别人越是看不起你,你越是要自爱自重。你倒好,同时和两个男人暧昧不明,你可知道那些护士是怎么说你的?”

“爹,什么叫暧昧不明,我没有。许星程是我的朋友,罗浮生连朋友都算不上。我去看他不过是为了感谢他救了我,我跟他们两个什么都没有。别人要怎么说我拦不住,可我自己行得正站得直,不怕他们说。”爹的话就像一记火辣辣的耳光扇在她脸上。别人怎么看她,她不在乎,可爹也这么看自己?

“人言可畏,懂不懂?我有没有说过,成角儿之前,你没有自己的生活,你是为了戏班而活。虽然你在台上是个戏子,下了台你还是个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这样做合适吗?洪大小姐今天都闹到戏园子里来了,以后谁还敢娶你!”

“爹,我也不是非要嫁不可。唱戏是我安身立命的本事,但我不能为此失去交朋友的选择。”

“看看,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已经成角儿了?天婴啊,都怪我平时太宠着你,你现在就给我到练功场去跪着,好好想想我说的话,想不明白,不要起来!”

天婴咬着唇,努力不让眼泪淌下来,站起来就朝门外走。走到练功场中央,她直挺挺地跪下。烈日当空,饶是这青石板的地面也被晒得滚烫。

段天赐替她求情:“爹,您别为难妹妹了……”

师兄们也纷纷开口求情。九岁红一掌把茶杯扇到地上:“住口!谁再劝,一起给我跪到练功场去!”

戏班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是怕罚跪的人,但也知道师父这脾气,。若是大伙都跪在练功场,只怕又要把师父气进医院了。

段天赐作为大师兄做了主:“大家都散了吧。等天婴想开了,给爹服个软就是了。”众人无奈,只好散去。

半夜里,屋外突然划过一道闪电,闪电映出九岁红端坐在房内的身影。紧接着传来一阵轰鸣的雷声,没多大一会儿,大雨倾盆。

九岁红心头一震,有些担心,但还是咬牙威坐不动。

天婴依然跪在练功场中央,已经被大雨淋得透心凉。

师兄们纷纷打开窗户,看着挺直脊背的天婴,心疼却无能为力。院内正屋中的师父在房内一声吼,大伙只能又把窗户关上。

一把伞突然撑在天婴头顶。天婴抬头一看,是段天赐,他自己已经被雨淋透了。天婴不领情,倔强地向前跪走,躲开雨伞。

“天婴,你这又是何苦呢。”天婴不回答,留下一个赌气的背影,段天赐更加无奈。

九岁红在房里吼了一声:“段天赐,你回来!她不认错就让她继续跪着淋雨……”

天光大亮时,雨过天晴,九岁红从房里出来,眼睛红红的,看起来一夜未眠。

天婴依然跪在原地。众人齐齐地在天婴身后给九岁红下跪:“师父。”

同样眼中充满血丝的段天赐跪在第一个:“爹……师父,天婴知道错了,她已经跪了整整一个晚上了,就请您饶了师妹吧。”

戏班众人同声道:“请师父饶了师妹吧。”

看所有徒弟都跪在地上,九岁红有些动容,走到天婴身前:“你可知错?”

天婴倔强地抬头,濡湿的青丝黏在惨白的脸蛋上。她直视着九岁红摇了摇,。一开口声音已经嘶哑,但气势犹在:“爹让我跪一天我就跪一天,让我跪一年我就跪一年。可是让我认错,今后闭门不出,不能有自己的生活,我抵死不认。”

“天婴,你为什么就不能服个软?没看见师兄弟们都为你担惊受怕了一晚上吗?”段天赐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因为我没错!”天婴自小就这样倔。

九岁红好不容易压下的火气又被激了起来,他不顾徒弟们的阻拦,拿过红缨枪作势要打,可还未等打到天婴,天婴已经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众人大惊,段天赐赶忙上前抱起天婴:“天婴,天婴……”

他摸摸天婴的额头,很烫手,顾不上师父怒气未消,赶紧抱着天婴回房。九岁红也有点急了,转头对众徒弟吼:“一个个傻跪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大夫!”

大夫来了,九岁红巴巴地跟着去天婴房间。段天赐坐在床边,拿冷水浸过的毛巾给天婴擦额头。

天婴渐渐苏醒过来,看到九岁红,怯怯地叫一声:“爹……”

这模样让九岁红想起刚刚捡到她时的样子,如小猫崽一样缩在浅滩上,浑身滚烫,闭着眼睛,嘴里就知道喊着爹娘……九岁红佯怒,哼了一声。天婴不再说话,猛咳起来。九岁红下意识地赶忙拿起水杯喂她水喝,给她拍背顺气:“慢点喝,好点没有?”

天婴点点头。九岁红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柔软许多:“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胡闹。”

天婴眼中含泪,钻进九岁红的怀中:“爹,我真的没有乱来,你相信我。”

九岁红拍着天婴的背:“女儿啊,爹相信你,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人言可畏。古往今来,咱们戏班里多少人都栽在了这四个字上。上海滩鱼龙混杂,人心难测。你涉世未深,太过单纯,爹以前从没有这么罚过你,还不是因为担心你啊。爹不求别的,只盼着你能好好唱戏,然后托付给个好人家嫁了,平平安安走完这一生。”

天婴在九岁红怀中流泪。九岁红摸着她的背,慢慢将她哄睡后,招手叫段天赐出来。

“丫头大了,我快管不住她了。趁事情还没有发展到更糟糕的地步,你俩提前成亲吧。也许成了亲她就能安定下来了。你心里先提前有个准备,我找个合适的时间会告诉天婴她的身世。”

段天赐先是一喜,但看着病榻上的天婴,面色又一点点沉了下来。她还是如花骨朵一般的年纪,未绽放就先要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