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头顶的风扇呼哧呼哧地转着,木板地上铺了一层薄竹席。一双宽大的赤脚正踩在上面。

“嘿哈。”随着一声大吼,一把军刀凌空斩下,停在胡奇的眼珠子前。

这是一个习武人的练功房,贺真吾穿着一身和服正在习练日本剑术。随着军刀从眼前挪开,胡奇抹了一把汗,悄悄走到贺真吾身后不远处,静静站着。

贺真吾是胡奇的救命恩人,那晚洪帮的人将他毒打一顿后投入海中,被路过的日本商船救起。商船的主人便是贺真吾。

贺真吾听上去是个中文名,但他却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原名好像叫贺阳真武,胡奇只隐约听谁提过。贺阳宫在日本算是个皇亲国戚的姓氏,贺阳真武以前是个小提琴家,为天皇表演过的那种。后来开通了日本至中国的鸦片运输航线,他就被任命来护送商船。明里这是民间私营活动,实际上也是日本天皇政府背后支持来中国敛财的手段。

日本本土称他们商会叫“红丸会”,贺真吾带着红丸会往中国跑了四五年了,算是个中国通,就取了个谐音的中文名:真吾,真正的自己的意思。中国人都叫他贺先生。

贺真吾把军刀放回刀架上,对着军刀俯身一拜,这才算彻底收势。胡奇恭敬地递上毛巾:“贺先生,上次多亏了安琪给我们提供的情报,我们才没有找错人。可惜上次没把那小子打死,算他命大,我们要不要继续行动?”

贺真吾仔细地擦着手:“等等吧。”

20世纪30年代的民国,吸食鸦片几乎是全民性的。英国、日本、东印度与北洋政府官员、当地黑帮、钱商们勾结,纷纷抢占着鸦片市场份额,造成大量白银外流,以致国家积贫积弱。这个状况持续到民国政府建立依然没有得到缓解。

对于贺真吾而言,原本在中国卖阿芙蓉本少利多,还很受中国人欢迎,是个肥差。但近来民国政府内阁商业部部长林道山提出公烟令,要将鸦片的进口和贩卖权垄断在政府手里,禁止民间贩卖私烟。他的儿子、经济司的科长林启凯更是四处奔走,试图用《国际法》中有关各国禁止违禁品的条例和保留宣战的权利与各国使者谈判,请求委员长对鸦片交易进行干预。

这一下子风声鹤唳,鸦片进口需求一下子收紧了许多。作为经济最发达的港口城市,上海更是走在响应政府试点的最前列。虽未见得新政最终能坚持多久,但当下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原本这些也不关罗浮生的事,但巧就巧在贺真吾的商船正是在罗浮生的码头上货。罗浮生和林启凯是何等关系,想必林启凯早就拜托过他严加排查来往货船。所以当知道贺真吾的船上运的是鸦片时,罗浮生二话不说就扣下了整船货,说是等政府政策彻底明了后再行处置。

贺真吾知道洪帮垄断着整个大上海的码头,得罪了他们,到时候折的可不止一船货,况且后面的货还陆续过来。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只有挨个去打点洪帮里说得上话的几位人物。

洪正葆的意思是既然码头已经交给了罗浮生,他就不干涉了。其他几位叔伯收了好处都是帮着贺真吾说话的,只有罗浮生咬死了不松口,他在洪帮的大会上拍着桌子说:“于私,林启凯是我兄弟,他是要成大事之人。我就算不能帮衬一把,至少不能为虎作伥,让他腹背受敌。于公,日寇侵我中华,用阿芙蓉荼毒百姓,牟取暴利。如若我辈开了受贿先河,我华夏千千万万的后辈将永世沉沦在鸦片中不得翻身!这货我不会放,他红丸会的货来一船就扣一船!”

这话原封不动地借受贿人的嘴传到了贺真吾的耳朵里,贺真吾对此愁眉不展。

一直在红丸会里养伤的胡奇献出了一策,杀了罗浮生,万事皆可迎刃而解。他知道他原先的老大,青帮钱阔海埋了眼线在美高美监视罗浮生,便替贺真吾搭线,买通了那个内应——舞女安琪。

那晚的舞会是化装舞会,大家都带着面具,混进去的杀手一时找不到罗浮生,不敢妄下杀手。安琪一直陪在许星程身边灌酒,也是有心逼罗浮生现身。果不其然,罗浮生过来劝阻,还将许星程带去了洗手间。这下她摸清了罗浮生当晚的穿着和位置。

洪澜让她跟着去洗手间,她趁机将情报传给了杀手。可没想到罗浮生和许星程在卫生间里互换了装束出来,差点就阴差阳错杀错人了。好在安琪机灵,从罗浮生甩开她去邀请那个戏子跳舞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人才是罗浮生。

可惜的是,千算万算,没想到那个戏子插了一脚进来。弄得杀手乱了分寸,一枪打偏了,留了他一命。

胡奇念着之前的旧帐,自然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贺先生,这事就作罢了吗?罗浮生可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

贺真吾缓步走进内间,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黑色盒子,从里面取出了一把小提琴。胡奇虽没见过,但也猜想的出是件西洋乐器:“硬骨头有时候不能硬啃,得软化。”

门口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淡粉色樱花和服的女人踏着小碎步移了进来。她的身后还跟着一列的侍女,为她脱去木屐,铺上软垫,焚上熏香。她这才进来,向贺真吾请了个安:“舅父。”

她行的是中国礼仪,深门大院的大户小姐们都是这般仪态。

胡奇看呆了,虽然女子用一块薄纱蒙着面,看不真切面容,但那浑身的气度和一开口就让人酥掉的声音实在让他挪不开眼。这就是那种如果能得到,让男人即刻去死都愿意的女人。

贺真吾见胡奇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心内不快:“放肆!梨本殿下岂是你随便窥视的?”

这名号震得胡奇双腿发软。让贺真吾称呼殿下的面前这位,岂不是位公主了吗?他赶紧低下头不敢多看。

“你先下去吧。”贺真吾挥挥手,胡奇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梨本未来确实是位货真价实的日本公主,她的母亲是贺阳宫的姐姐,嫁给了当今天皇的一个表弟,搁在咱中国就算是亲王府的格格之类的人物。虽不是皇室嫡亲,但也身份尊贵。梨本未来姿色出众、修养过人,在日本国内享有盛名。她此番来中国,是帮舅舅分忧的。

这不是她第一次来中国,她早就因这个国家的地大物博、文化精深而陶醉,但又在心里瞧不起这里的男人。这些男人少了血性,净是些躺在大烟床上失去脊梁骨的东西,所以当她听说罗浮生这个让舅舅伤透脑筋的上海男人时,就主动请缨来了。男人嘛……都是一个德行。

胡奇还未走出院门,就听见室内传出悠扬的小提琴演奏,间或夹杂着女子的笑声。那笑虽克制,但也张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