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冢青铜门闭合的刹那,陆昭听见了水漏倒转的声音。
浓稠的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靴底陷入某种胶状物质。他俯身触摸地面,指尖传来冰凉滑腻的触感,像是触摸浸泡在寒潭中的蛇蜕。三年前误闯丹房密室那夜,清虚子炼丹炉中溢出的幽冥寒髓,也是这般刺骨锥心。
“喀嗒——”
穹顶传来锁链绞动的声响。陆昭抬头望去,九条青铜锁链如同巨蟒盘踞,链身上镶嵌的萤石正缓缓亮起。那些幽绿光斑渐次蔓延,映出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剑痕——每道伤痕边缘都凝结着暗红血晶,恍若无数泣血的眼眸。
“你来得太迟了。”
稚嫩的童声在东南角响起,带着冰糖葫芦般的甜腻。陆昭转身时踩碎了满地星屑,那些闪烁的碎芒腾空而起,在他眼前拼出北斗七星的图案。第三颗天玑星的位置,正对着第三具裂开的石棺。
戴虎头帽的孩童倒悬在锁链上,粉雕玉琢的小脸贴着王砚的断指。当尖细乳牙咬碎指骨时,陆昭闻到了熟悉的槐花香——这是每月初七,他替清虚子浆洗道袍时用的皂角气味。
“玄冥老鬼的棺材板要压不住了。”孩童吐出半截指甲,骷髅项链撞出空灵的脆响。陆昭认出其中两颗头骨刻着太虚云纹,与祖师殿香炉底部的印记别无二致。上周擦拭供桌时,他曾发现云纹中心藏着极小的卍字刻痕。
石棺突然剧烈震颤,棺盖缝隙溢出的黑水漫过陆昭脚背。这些液体在触及他皮肤时化作青烟,露出底下暗藏的银色纹路——竟是缩小版的太虚剑宗山门舆图。陆昭太阳穴突突跳动,昨日替藏书阁除尘时,他在某卷《地脉志》夹页见过同样的图案,边角处还批注着“丙子年封魔“的字样。
“嘘——”孩童食指竖在毫无血色的唇间,虎头帽绒球垂下来扫过陆昭眼皮,“你听。”
呜咽声从地底渗出。起初是断续的抽泣,渐渐变成万千利刃刮擦青铜的锐响。陆昭腕间青铜纹路突然发烫,三年来每逢雷雨夜发作的头痛此刻化作钢针,顺着脊椎刺入后脑。恍惚间,他看见七岁那年的自己蜷缩在膳房柴堆后——灶台上炖着何首乌老鸭汤,浮沉的药材里混着半截尾指,指甲盖上残留着朱砂符咒。
西北角的石棺轰然炸裂。黑雾中浮现的身影令陆昭瞳孔骤缩:灰布道袍袖口打着熟悉的补丁,那是他上月用青线缝制的蜈蚣扣;可脖颈上空荡荡的腔子里,此刻却顶着王砚青紫肿胀的头颅。那颗头颅的嘴角撕裂至耳根,卡在齿缝间的翡翠扳指残片,正反射着妖异的绿光。
“好徒儿......”顶着王砚脸孔的头颅发出清虚子的声音,喉结处五个戒疤渗着黑血,“剑冢的规矩......”
缚仙锁突然收紧。青铜锁链如同嗅到血腥的蚂蟥,顺着陆昭手臂攀附而上。腕间纹路暴涨成藤蔓状脉络,与链身上暗刻的《金刚经》梵文产生共鸣。孩童的招魂幡无火自燃,火光中映出八百年前的画面:
暴雨如注的山神庙,九盏青铜魂灯在穿堂风中摇曳。玄铁棺椁中的女尸腹部高高隆起,肚皮上浮现出婴儿手掌的轮廓。穿百衲衣的僧人背对画面,手中降魔杵刺入棺中时,后颈露出莲花状胎记——与清虚子左肩的印记完全吻合。
“原来是你!”孩童突然厉啸,声波震碎三具骷髅头。飞溅的骨粉在空中凝成血色符咒,正是陆昭每月替清虚子贴在卧房梁柱的镇魂箓。那些符纸背面总沾着桂花糖渍,此刻想来竟是刻意为之的破绽。
第七具石棺应声炸裂。滔天黑浪中升起柄缠满绷带的青铜古剑,梵文经卷包裹的剑身渗出淡金液体。陆昭鼻腔涌出温热血液,滴落的血珠触及剑锋瞬间,绷带寸寸断裂。剑脊显露的婴孩掌印边缘,赫然是他幼时在清虚子密室拓印过的襁褓纹路。
“恭迎剑魄归位。”
孩童五体投地,虎头帽滚落在地,露出布满戒疤的头皮。那些排列成北斗形状的疤痕,与陆昭在藏经阁顶层见过的《星宿渡厄图》如出一辙。缚仙锁应声崩断,青铜纹路已蔓延至喉结,在颈动脉处绽开莲花佛印。
当陆昭握住剑柄时,记忆如决堤洪水:
暴雨夜的山神庙,青冥剑穗系着的铃铛在狂风中嘶鸣。玄铁棺椁突然炸裂,女尸腹中爬出的婴孩睁开重瞳,眸中映出僧人癫狂的笑脸——那是年轻三十岁的清虚子,左手捏着半截染血的脐带,右手降魔杵刺穿自己的胸膛......
“叮——”
腰间青铜铃铛突然炸响。现实与幻境的交界处,陆昭看见剑冢穹顶裂开缝隙,血月光辉如瀑布倾泻。月光中浮沉着无数人影:戴幂篱的女子在洗剑池畔起舞,脖颈能三百六十度扭转的黑袍人正在啃食灵鹤,十三名斗笠僧侣围着古槐诵经——每人的袈裟内衬都绣着太虚剑宗的云纹。
“时辰到了。”孩童拾起虎头帽,瞳孔分裂成双瞳,“该去喂饱那些饿鬼道的老朋友了。”
陆昭的青铜剑突然自主挥出。剑气撕裂的空间裂隙中,他看见清虚子正在祖师殿前焚烧染血的襁褓,火光里跃动着九张痛苦的人脸——正是那十三僧侣中失踪的九人。
当剑冢地面开始塌陷时,陆昭嗅到了熟悉的桂花香。这味道来自他每日清扫的天阶,来自清虚子偷偷塞给他的油纸包,来自三年前那个背他上山的杂役老仆——那人的草鞋上,永远沾着洗剑池畔的星屑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