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触那荠痕》
惊蛰未至，春寒已碎。先是斑斑驳驳，继而青痕漫漶，时而疏疏密密，时而簌簌簌簌，天苍苍苔色初透，即连在砚池边，也仿佛洇着青铜简牍。而仅凭一簇锯齿的倔，咬得住三更的露，却咬不断整部《救荒本草》的裂帛。连魂魄都沁着荠汁的涩。每日独行，蜿蜒穿过铜驼巷到朱雀桥蛛网般的断碑残碣，风中雾中，行至暮霭沉坠处忽闻捣衣。这般中原的苍茫，竟似褪色星图里剥落的辰砂，一轴轴发脆的《甘石星经》从《诗经》洇到《天工开物》，始终沉淀着同一把青铜锈。这恍惚，不知是否源自管仲的盐策？但那温存已阔别多年，四十载霜序，半甲子的地动仪，纵有荠影，也隔着千垄万陌，千瓮万坛。
四十年，紫微成谶，唯有物候，唯有钦天监的浑仪仍断续勾连。参宿四的红巨星自猎户座以南斜切而入，这蚀骨的清寒，我与华夏共披。不能融进她眼波，被她袖角的荠粉扫过，也算沾染了《尔雅》的注疏。
如此想来，夤夜里竟凝结出几粒甲骨。如此想来，他愿这廿四番花信永无疆界，他的追忆亦能蜿蜒成简，不是铜驼巷到朱雀桥，而是铜驼到天枢。他是洛阳人，至少是《洛阳伽蓝记》里的伶人，四十年来，不食周粟，食周粟的倒影里，算是谵语，也算谶纬。若论铜绿，他亦是《盐铁论》里的“官山海”，是辛弃疾词中“春在溪头荠菜花”的断简，是敦煌卷子裂隙间碳化的彗尾。离离原上，白露未晞，那是他的束发之年。再数日便是寒食，张衡的窥管转过去，转过去又转回来。残碑如血犹如斯，璇玑玉衡犹如斯，太史令、灵台郎自汉至明犹如斯。那青铜里是中国吗？那青铜里永远是中国，只是祖冲之的圭表已朽，郭守敬的简仪沉入墨渖，僧一行的黄道游仪、苏颂的水运仪象皆成了拓片的注脚。然则他寤寐思服的那缕甘涩，究竟栖于哪片龟甲？
在晒盐妇皲裂的掌纹里？在《齐民要术》嫁接法的蠹洞边？在李白醉后打翻的琉璃盏中？还是马王堆帛画彗星的曳尾下？抑或，是童年祖母蒸的榆钱饭，粗瓷碗底渐渐析出的霜花？
离离，靡靡，靡靡。三个叠韵，或许那谶便在其中。而无论苦荠、甘荠、野荠，只要共工撞碎的沧海不涸，掌纹里的《救荒本草》不腐，那滋味，那磁针般的震颤便亘古如咒。因一叶荠是一卷璇玑图。鸿蒙初辟，先民仰观参商，于是《尧典》的仲春星象、《周髀》的晷影线皆沁入青铜。譬如信手勾一“荼”字，斑斑驳驳，虚虚实实，一切聚散、兴衰、死生，皆在其中流转。舌面的灼烧，岂是bitter herb或herbe amère能摹拓？翻开《天官书》或《灵宪》，辰有辰谶，宿有宿劫，而一入“艸部”，古华夏的荠痕千涌万漩，皆在龟裂的陶片上显影，清贞的《救荒》、腥臊的《盐政》、治病的《食疗》、祭神的《月令》，袒露的无非是天的嗔痴与宽宥，司农寺的算盘昼夜作响而老农额头的霜雪永不融化。
触触那荠痕。听听，那荠痕。嗅嗅，那荠痕，咽一茎吧，那荠痕。痕在他的鬓角，在这国度亿万人的陶鬲里、青铜簋、漆耳杯的褶皱间，痕落在连云港的盐田、阳关的驼铃、玉门关的羌笛，惊蛰这节气。痕是位哑史的刻刀，最擅封印谶言。荠粒簌簌而暴烈，深深浅浅，斑斑驳驳，混着烽烟的焦与松烟的苦，沉积时竟透出青铜鼎与日晷锈蚀的铜绿，毕竟已近冰期。或许地下的简牍、灶户的尸骨、被月光舔舐的刁斗，皆在荠痕中返潮，或许是精卫的诅咒，是神农的白发。
第三次西迁，在干涸的居延海测绘十载。西域的荠影，万里皲裂，天，褐如敦煌壁画的底彩，地，赤若交河故城的陶片，风，却是透明的锉刀，阳关故道的沙碛上，少见银河倾泻。一因燥，二因碱，三因烽燧以西，连北斗都锈成哑钟，岑参诗中“平沙莽莽黄入天”，或是王维“大漠孤烟直”的苍凉，是西域荠迹难寻的温存。玉门关之胜，在寂，在朽。那些汉简，将墨迹漫漶的裂痕蜷成独眼，演一场胡汉星占的哑剧，给秃鹫与流沙的唾沫观赏。那裂，狰狞得令人心悸，焦黑得吞噬瞳孔，那股森森然指天问地的怨气，逼得人指尖发麻，眼眶酸胀。但要体味“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的辩证，终须返中原。中原多雨多雾，最宜夜观乾象、醉卧星野。几度夜泊秦淮，李香君纨扇上的荠粉碎入波心，枕着乌衣巷的磷火与寒山寺的晚钟，抱简而眠。天际三更参横，五更时薄雾浸透襦裙，一颦一笑，一吟一叹，皆被晨曦晒成霜纹。长安的夜，时而如菩萨低眉，时而如计都蚀月，鸦青的瘴气自山谷蒸腾弥漫，忽聚忽散，似太虚幻境，唯从云裂帛碎处，窥得半截毕宿、几声天鼓，欲辨荠味真意，终究是徒然。至少徘徊九回，只能于昏惨惨中与未央宫、大明宫互成残照。回到洛阳，故人问起，除了拈花一笑，真实的况味，也无非“天阶夜色凉如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