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生

扬州居民,家里有了婚丧喜庆,前来讨乞的很多,这和各地是一样。在这讨乞的群体中,占有特殊地位的,第一要数寒生,这便不是各地皆有了。这些寒生,以数目说,没有其他喊老爷太太的人多;以资格说,又多是智识分子;更以服装说,尽管鞋袜不全,须髯甚长,总还穿上一件长衫,穿长衫,像无形地变成了寒生特有标识。至于多是智识分子,正好说明他们原也不是下贱之辈,却因行为不检,沦落至此。因此,其数目自然不多了。

他们之间,似乎有个无形组织。某家有喜事,某家有丧事,都调查得很清楚,并且彼此都能知道。有人说,他们和专管送帖的所谓“传事禀”,以及临时替人家帮忙的所谓“帮价”互通声气,想来是不错的。他们到人家去,并非空手,总是带一份薄礼。主人对于这份礼物,能退必退,还得重重地送一笔“敬使”的钱。这一笔“敬使”的钱,不论多少,他们总得要争多嫌少,而对于一些暴发户以及门第不甚清白的,那就争得格外厉害,如是不遂所欲,他们会在门口大声急呼,揭发主人不愿宣扬的隐私,藉以要挟。结果,多由账房或帮价出来调停,加添几文了事。不过,总还是欲取先予,比之空手讨乞,自然高雅得多。因而寒生的地位,也就远在一般乞丐之上了。

寒生的家世,过去都是很好的。他们的祖或父既做过官,也发过财,他们在幼年时,谁不锦衣玉食。有的捐过官,顶戴花翎,坐过绿呢大轿;有的远涉重洋,精通外语;更有的能诗善画,吐属风雅。可是他们却皆是瘾君子,先是雅片,后是红丸乃至白面,便使他们终日地滞留在吞云吐雾的世界中。到了一切财产变了雅片、红丸以及白面,被自己服用尽了以后,于是便老着脸改业寒生了。

做寒生要论家世,自然不会大量地多起来,他们因为过去门第很好,自不少身价还好的亲故。因此,他们不但到那有婚丧喜庆的人家去变相地讨乞,还进出各茶社,向亲故们“告帮”。“老姻长!小侄今天实在不能混了,请你老帮帮忙”,“×哥!小弟请×哥的安,今天无论如何请帮帮忙”!这类话,在过去我们会时常从茶社里听到。说话的就是寒生,站在桌子的一边,那些“老姻长”以及“×哥”们被纠缠不清,结果惟有破费。就抗战以前说,对乞丐可以只给几个铜子,而对他们至少也得要给两角钱。等到他们嫌少争多,计较多时,走了以后,老姻长们会摇头叹息:“唉!不学好的东西,把他祖上的脸都丢尽了!”其实这班寒生们对于本身都没有好的打算,还念到什么祖上呢!只是有一点,他们的话说得很文雅,如“君子固穷”,“富贵于我如浮云”……这都是口头禅,藉此使得别人知道他们确系书香门第。倘使他们的祖上有知,也可慰情聊胜无了!

王逋的《蚓庵琐语》上说:“明万历中,天宁寺富僧物故,凡往吊者,厚有赠贻,名曰程仪。同时乡绅锺姓者效之,有诸生丘某者,形体侏儒,人称之为丘的笃,与死者素不相识,利其赠金,备礼往吊,旬日数往。丧主讶而问曰:‘先人存日,未尝见公往来?’丘曰:‘死的肚里自知!’闻者绝倒。自后民家婚丧,必往贺吊,出俟于门,遣仆入促,甚至索添锱铢,往返数次,廉耻扫地,丐者不如。丘死而传其衣钵者,皆故家子弟潦倒无聊之徒,犹以斯文自居。至今此风不变,民间遇见此辈,辄称之为丘的笃云。昆山有丧虫,亦此类。”这里所谈的丘的笃,似乎比寒生要高雅些,因为他还能有个仆役跟随着。不过就是这些不甚高雅的寒生,在近十年来死去的已经很多,继起的素质逐渐低落,什么门第,什么智识,再也难谈,和一般的乞丐,看去已没有什么较大的距离了。

(《申报》1947年2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