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不清的牛,也数不清的羊,还有骆驼,还有驴马,也有猪,鸡鸭也有一些,浩浩荡荡壮阔无垠向西南行进,踩踏起的尘土,似烟似雾飘荡翻滚。吴子民和何为骑着大象,跑前跑后拍摄指挥,两人都兴奋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杨叶穿助力鞋走在最后,她觉得这次来这里拍摄,算是选对了地方。有关这里的生活,拍摄出的作品很多,网络上随处都有,她看了这么多年也没太多的感觉。今天,她被深深地震憾了。当然,功劳也应该是她的。
进入智能时代,人类的群居特性又得到了极大的体现,现在已经基本聚居在几十个大城市里,但也有人喜欢过自给自足的劳作生活,不知从什么年代开始,在这个几万平方公里的荒原上,形成了一个世界最大的游牧区。他们放养生畜,自给自足,也不拒绝某些现代化。用他们的话说,就是事由心生,合我心者就用,不合我心者就弃;合我心者就做,不合心者就罢。现代和原始、随心和所欲,也就有了一道奇特的风景。
她本想在这里采访一百个人的心理历程,但有一个身体硕壮的汉子说马上就到聚会节了,今年搞一个更壮观的给你们看。他觉得这样更好,大家聚集到一起,不但千人千面,群居也能让人兴奋,也更能暴露出人的天性,也更能寻找到想要拍摄的东西。她赞同后,壮汉显得很兴奋,在几十只大象的背上架了特高音喇叭,然后带着他们赶着牛羊向草原深处进发。一路走一路播放一路号召,几天时间,就聚集成了数不清的人群,数不清的牛羊,阵势也大到惊天动地。这样的视频展现出来,自然也会是惊心动魄史无前例。
后天就要走到草原的尽头,尽头就是无尽的雪山。他们只能返回,然后一路各自散去。这些天她一直处在激动兴奋中,壮观热闹的镜头拍摄了不少,但反映人们内心的视频还是少了一些,具体的有个性特点的人物访谈几乎没有。必须得抓紧时间补充一些。比如他们选择在这里生活的目的,他们对生活的态度,他们的世界观价值观,他们对这里生活的看法,还有他们今后的打算等等,都要尽量多地拍摄一些。
这片草原有多大好像没有准确的数字,地理上叫南部大草原,原始的土著人已经很少,他们到了哪里也说不大清,但现在来这里游牧的人,基本都是一群追求原始追求自然的追天族。他们以自然为理念,也以自然为乐趣,吃在自然,喝在自然,睡在自然。他们和动物共生共处,有动物一样的共性,也有人一样的智慧,而且用人的智慧照顾动物,又以动物的奶、肉为食,也以动物的皮毛为衣。同时他们又无法完全拒绝现代化智能化的诱惑,整个草原的气候,就由核聚变太阳能来控制,使得这里温暖如春水草茂盛,也使得这里既现代化又自然化,比如太阳能帐篷,比如智能家电,比如现代通信工具等等。
她第一天就发现,许多牧民都带着一台光能机,一切动能都来自这个砖头大的机器,这在城市她倒没有见过。运输工具也有智能车和智能仿动物机,生病或者不愿意在这里呆,呼叫无人机就能离开。在思想观念上,他们大多数人又提倡自然反对私有,牛羊家畜都不做标记,跑到谁家就算谁家,跑到哪里就算哪里。而使用的物件,虽然许多东西都是个人购买的,但别人也可以随便用,主人一般不会不同意。至于家庭,基本属于群居,当然也没有婚姻,合得来就住一起,合不来就离开。而那些孩子,谁愿意多养就多养,谁愿意少养就少养,愿意不养也作罢,反正有人愿意和孩子们在一起。而食物,满地的家畜也丰富到了随意取食。
当然也有生老病死,感觉这些都很随意:生也随意,死也随意。而死,据说如果不拒绝,人们就会垒一个墓,把等死者放进去。当然也有商品交易,商人带走宰杀的牲畜,也会留下牧民们需要的东西。杨叶更想知道他们的内心世界:这样的生活有没有不公平或者压迫,有没有以强凌弱,有没有苦难和饥饿,有没有悲惨和无助。
杨叶放慢脚步回头看,老弱病残们大多在后面。但他们都坐在自动化的车上,有个别不能自理者,也有智能机器人辅佐伺候,他们都能享受到自动化智能化的好处。至于食物,无垠的大草原可以饲养无数的动物,有不少人就直接从母牛或母羊身上吃奶,而人比小牛小羊聪明,如果发生争食,人也比小牛小羊更有优势。昨晚夕阳西下时,一个男子和一头小牛同时在母牛肚下吃奶,母牛舔舔小牛犊的屁股,又舔舔男子的头发,祥和而温暖,她当时特别的激动,人畜如此和谐她还是第一次见,她迅速拍摄了这个和谐温暖的镜头。
杨叶突然有一种感觉,未来的社会,也许就是一个不分物种不分你我的社会。她立即摇头。但她感觉一下有点混乱,连她也不知道将来的社会是个什么样子,要拍摄的主题也一下模糊得不知究竟要拍摄什么,要反映什么,要表达什么。也许什么也表达不清就是最好的表达,也许就是表达一种多样和混乱。也许这种多样和混乱,才是人们最想知道的,也是最感兴趣的。
那就只能这样拍摄下去了,孰是孰非,让观众自己判断去吧。
夜晚又慢慢降临了,人造太阳也变换成了月亮。她无声地来到一个巨大的帐篷里。里面有四五十个男女围坐在一盏篮球大的恒温灯下,喝着用牛粪火熬成的奶茶说笑。她站到一边想认真听听。他们说的也没什么新鲜,大多是互相开玩笑,也说一些遇到的事情。喝完奶茶,突然有人到帐篷外放起了音乐,很快人们也在帐篷前的草地上点起了一堆粪火,人们开始围着粪火跳舞。据说这里的人为了环境,包括人的粪便都要这样焚烧,也用来烤肉烧奶茶。跳一阵感觉累了,大家又回到帐篷,也不洗漱,也不熄灭灯火,各自寻找伙伴睡觉。
杨叶突然想,如果说人类从母系社会到父系社会再到家庭社会,那么今天这种团体应该叫什么?混合社会家庭?不对。应该是一个无性别的有性团体社会,他们随意组合居住,财物也大体公用,但不公有。但他们基本人人平等,如果不满意,可以自由离开,因为谁离开谁都可以活下去,病弱者也会有好心人或者机器人去照顾。
但两性关系是最复杂的,这涉及到审美和独有专有心理。比如几人同时爱上一个人怎么办,而这个人又是唯一要爱的。
那天一群汉子比赛力气,有点像擂台打擂。最终一个不太胖但很结实的汉子,将那块两百多斤的石头抱起来,扔了三米多远成为胜者。这样的大力士,应该是女人们追求的王子。杨叶刚才还看到了这个黑胖子。她一个帐篷一个人群地寻找。终于看到了他。瞬间她感到一阵失望。那些优秀的男人,总是有很多女人围绕着他,而黑胖子竟然和一个老女人睡在一起,而黑胖子最多也就三十出头。黑胖子见她站着看他,以为她喜欢他,一下站起来,笑嗬嗬地走过来说:“我这里有张虎皮,睡到上面特别舒服。”
黑胖子嘴里呼出的气差点把她熏倒,她本能地转身跑开。
扭头看,黑胖子站在原地看着她傻笑。她一下感到她有点失态。在这里,还没见过哪个人强迫另一个人,连喝酒都不强迫别人。这绝不是物质的丰富或者是伴侣的容易得到,应该是一种共同遵守的道德,也可能是一种共同的信仰,当然也可以说是道德水准和文明程度的提高。
那天一位老者突然闹肚子,有人很快送来了药,更多的人都过来问候帮忙。有三四个男女自愿守着老者,还有几个人让自己的智能机器人留下伺候老者,给老者端水,也扶老者去上厕所。一个中年汉子告诉她,这里的人都把帮助别人当成快乐,也会得到别人快乐的帮助。而那些冷漠的人,会感到不适应不入流而自己离去。那么遇到同时爱一个或者同时被多人爱上怎么办,中年汉子告诉她,那就要看被爱的人愿意和谁在一起,如果愿意同时和几个人在一起,那就同时在一起,谁不愿意谁就走开。
感觉能歌善舞的人,会得到更多人的喜欢。那个山歌唱得很好的男人,整天身边会有很多的女人。而那几个舞跳得很好的女子,身边的男人更是成群结队。这也许也是人的本性?就连许多鸟兽求偶,也要跳舞鸣叫。白天这伙人基本在一起游走玩乐,她想看看他们晚上是怎么生活的。
有一些帐篷是关闭起来的,但大多数不会锁死。把人拒之门外,是很不礼貌也很冷漠的事,没有特殊情况人们不会这样。杨叶轻轻推开一个帐篷的门,里面孤独地睡着一位女性老者,好像肺有什么毛病,发出粗重的喘息声。杨叶问需要不需要照顾,老者说肺是换上的新肺,但全身都老了,老身体带动不了新零件。
终于找到了。这伙人仍然聚集在一起。她将头上的摄录机调成广视角,默默地将这一切拍摄下来。
草地上仍然有人在寻找。感觉他们都比较挑剔,都在寻找猎物一样寻找那个最好的,但好像双方很难达成一致。但他们并不纠缠,对方摇头或者转身,就算结束。有不少人找她,她只摇摇头,对方就会立即走开,寻找下一个中意的,仿佛说几句话会浪费时间。
为摆脱别人的询问,杨叶退到一个角落。
杨叶抬头天,三星已经到了正南,应该是半夜了。这些天在野外,有人教她怎么看天识时间,还真的学会了。再看原野,能看到的只剩了十多个人。悄悄跟一对中年男女来到一顶小帐篷。他们却只是默默地睡到一起,然后默默地亲吻,而且很快就搂着平静地睡去。杨叶不免有点扫兴。
有几个男女好像是多余的,他们彼此打量对方,也没有组合的意思,互相审视一遍,也各自散去。
她想知道离开者的心情,因为他们是弱者。同情弱者,是人的本性,多拍摄一些弱者,也许能得到观众的认可。
有一个矮小的男人在一顶帐篷门口观看。从帐篷里传出的声音可以听出,这是一个群居点。群居的场景天天都有,随时都有,因为这么多的人聚集到一起,许多人都是初次见面。远古时代人是群居的,她一下分辨不清这里的人是远古人还是现代人,也许远古和现代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人的本质也许永远不会改变。
矮小男子默默地走开了,一直向草地上的牲畜群走去。
她感觉男子很失落,她更想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她快步赶上他。他停下来打量着她。和那些男人的眼光一样,好像在询问她可不可以。她感觉男子的智力有点问题,一脸呆滞,眼距也很宽。她想问有什么打算,男子却拉她要她躺下。她摇头,他仍然不放手。在城市,会有许多精神病患者,如果被缠上,应对的最好办法就是顺从。但这个男子确实邋遢矮小,他应该没有她力气大,而且他也不会发狂。她推开他,很友好地问他多大年纪。男子并不回答,却转身走向驴群。
一群驴很安静地卧在那里,男子看看,悄悄躺在旁边。驴受到惊吓猛地站起,甩开后腿连踢两下。男子被踢中大腿,但他只龇牙咧嘴揉搓一下疼处,又一瘸一拐走向羊群。
她突然明白了这里安定祥和的原因。其实这里也是不平等的,但弱小者可以找到更弱小的,比如绵羊,比如更听话更弱小的机器人,人不愿意干的事情,机器人可以干,人愿意干的事情,机器人也可以干。
终于看到了那个能唱山歌的男人。他身边虽然躺着五六个男女,但都平静地睡着。仔细辨别,感觉都是喜欢唱歌的那几个,他们白天就基本在一起,此时在一起,也许就是安静地睡觉,就像结婚几十年的老夫老妻。
感觉整个草原都安静了下来。看眼天,应该是后半夜了。她也想睡。到哪里睡,她又得思考。自然又想到吴子民和何为。但他俩一进入这片草原,就像蛟龙入海羁鸟入林,一下就欢乐得没了人影,而且随着人群的增多,更是兴奋得像个猴王。想想,今天就没看到他俩。此时,当然在哪个帐篷里鬼混。他俩是很受大家欢迎和爱戴的,整天都有成群的人围着他俩转,年轻女人当然不会放过他俩,他俩也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权威的皇帝群众的领袖。
她还是想一个人独睡。
这次对自然游牧部落生活的拍摄,镜头应该差不多了,吴子民和何为的镜头整天都开着,也整天忙碌着。但深入群居者内心的东西,还得靠她,他俩兴奋过了头,哪里还顾得上细腻的内心情感。还得抓紧这最后的时机,再拍摄一些。
到处是三三两两的帐篷,里面睡着三三二二的人。但也有铺皮袍睡草地的。但不管睡哪里,都是自愿的,和谁睡,也很随意,这也许就是他们想要的自然生活,而且感觉不如意,他们可以随时离开,到哪里都可以睡都可以生活。但这里好像也有家庭,也有带孩子的。他们拖家带口,又是怎样的一种生活。
那天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女,领着大大小小五个孩子,她还仔细算了一下,如果大的那个十一岁,小的那个才两岁,那么这个女人就是平均两年生一个,基本就是不避孕的自然生育。而现在的避孕药可以随意选择,有吃一片管一月的、管一年的、管几年的、管一辈子的。可惜那天她只简单地问了问,大体是这个女人特别喜欢孩子,而喜欢她的孩子的还有许多人,固定的有三四人男人,三四个女人。而这三四个男人是不是孩子的爹,她也不知道。她想再找到这个女人,和她睡上一晚,体验一下她的生活和她的内心世界。
可天已经很晚,很多人睡觉喜欢熄灯,连夜灯都不开。
一个老人独自睡在草地上。他醒着,两眼无神地看着天。她蹲下时,她无神地看着她,又慢慢地坐起来。
她和她坐成对面。这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妇,感觉已经病弱得没有什么力气。她直接问她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不到养老院。她一连摇头后,说她就想在这里,感觉这里最好。她给老人倒杯水,老人告诉她,她原本有一个可爱的丈夫,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但丈夫为了能吃到抗衰老药,就跟一个更老的富婆跑了。女儿爱上了一个男人,就跟着去周游四方,十几年都没回来看她一眼。一切都让她失望,她也想离开那个熟悉的一切,离开那个让她睹物思人的地方。她来这里已经二十几年了,她再也不想去哪里,她说这里最热闹,每天可以走不同的地方,看到不同的人,而且每天都可以和许多不同的人生活,不同的人不同的热闹让她忘记那些熟悉的人熟悉的生活,也忘记那些熟悉的烦恼、熟悉的孤独。她说这里也没什么后顾之忧,如果病倒了,自己想活就让人照顾一下,不想活就叫人垒个墓躺进去。
老妇脸上没有一点悲伤,她知道老妇的心已经死了,但来这里又活了。但她还是感觉到了老妇的孤独和悲伤,甚至她觉得老妇是强作欢颜,有点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的味道。但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有选择就好,能选择更好。
那个带孩子的女人今晚是找不到了。今晚她睡哪里。她想和老妇睡在一起,但感觉一下还是别扭。她只好走开。
感觉并不瞌睡。感觉有点兴奋。也感觉这里的每个人好像都处在兴奋状态,每个人都在忘情地表演生活,每个人的内心都全方位地敞开,被压抑的人性得到了充分的释放,人的动物性也得到了极大的暴露。当然,在动物面前,人类是伟大的,也是极聪明的,也是有团队精神和互爱精神的。而在动物面前,人是强大的,人可以照顾动物、管理动物、责骂动物、鄙视动物,从而成为动物的主宰,成为动物的领袖,成为动物的导师。难怪在古代的农业社会,就有放三年羊给县官都不做。放牧管理这么多动物,当然是皇帝和将军了。杨叶止不住笑了。
前面是动物群,如此多的动物,动物们当然也没有见过,它们也兴奋,它们也奔跑,和原始的人类差不多。他们会不会进化成今天的人类?感觉不会,人也许是大自然特别的恩惠。
羊和羊卧在一起,牛和牛卧在一起,就连那几只大鹅也紧紧地挨在一起卧着,但每一群又距离不远。仔细看,好像是强壮的公牛卧在外圈,然后是母牛,然后是小牛。是的,就是这样,而且羊也是一样的。这样说来,牲畜也是有组织的,也是有思想的,而且也是能够克制自己的。
有一个身材高大精明干练的中年男人显得鹤立鸡群,也一直吸引着她的注意,也感觉他也在注意着她。他应该是一个南亚和东亚人的混血,有几次他来到她面前,欲言又止,她也竟然瞬间胆怯,竟然没敢搭讪招惹他。如果从爱情的角度看,这是真爱,偶遇真爱的人就会胆怯,就会感觉到自己的不足。他是文雅的,也是能干勤快的。他整天在人流中游走穿行,却很少狂热。饿了渴了也自己去挤奶喝,有人走不动,他也将他们扶上智能车或者马背。有动物打斗意外受重伤,他会掏出电击枪将动物无痛击毙,然后和大家一起烤肉吃。宿营时,他也和大家一起抢着支帐篷做饭食。他应该是一个有经历有故事的人。天黑前还看到他就在这里。她应该能找到他谈谈。
终于找到了。他竟然没睡,正在和几个女人说笑。杨叶走过去,他的目光立即放在了她的身上。她镇静了说:“我想采访一下您,希望你能够接受。”
她和他来到前面的一个土坡上坐下。聚能月亮将大地照得一片朦胧银白。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腿上,她下意识地躲闪一下,说:“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我特别好奇,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来选择这样的生活。”
他沉默片刻,说:“我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就叫我嘿,但我的事情可以告诉你。我原来是一家电器厂的厂长,但工厂倒闭了,也欠了一大笔债,我成了限制高消费的人。因此我什么也不能干,我成了被关在社会监狱的囚犯,也差不多是被圏养的动物。而原来那些无所事事远不如我的人,却整天光鲜亮丽地在我面前晃荡,尽显他们的富足与自由。而原来整天请我一起酒肉的朋友,也一个个离我而去。更不能忍受的是我的那些女人,她们也一个个销声匿迹。这一切我都忍受不了。但我不恨他们,只恨这个不公平的限制高消费。我为这个社会是做出过巨大贡献的,最兴盛的时候,我生产的电器要占市场的百分之三。可就因为倒闭,我就成了被限制的人,失去了一切。所以我来到了这里。在这里,没有谁被限制,也没有商业消费,更没有贵贱高低,大家都一样,都是可以自由自在的人。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所以我选择了这里。”
杨叶想说其实也有高低贵贱,比如那个智障者没有女人,而他可以任意挑选女人。但她还是没有说。她只平和了说:“但这里的生活也有局限,首先要受到大自然的限制,比如卫生条件的限制,生活用品的限制,环境舒适的限制,食物品种的限制,社交范围的限制等等。比如你在市里每天可以洗热水澡,可以住在恒温的环境中,可以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可以在漂亮的马路上散步,普通的食物想吃什么都可以吃到什么,也没有蚊虫叮咬,也不用担心野兽。这里当然不行,你不洗澡不难受吗?太阳晒蚊虫咬你不烦燥吗?生活没有五光十色你不单调吗?”
嘿笑了,然后说:“如果你觉得人就是自然的产物,和一切动物生物一样,你就不会有大自然限制了你的想法。我们吃大自然,用大自然,遇到水我们就可以洗澡,下雨也可以沐浴。而风雨雷电,让你能够感觉到大自然的变化和刺激,习惯了就是乐趣。至于你说的单调,我的理解是说比城市生活单一。其实城市多复杂多繁华,你每天也就和两三个人生活,而这里,你可以独自一人生活,也可以每天都和一个或者一群不同的人生活,可以说每天都有新伙伴,每天都有新生活,每天都是不同的一天,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怎么会单调乏味呢。”
有一定的道理。但感觉他还是在强词夺理以苦为乐,就像她一样,虽然她赞同这样的生活,但如果让她选择这样的生活,她还是会感觉到苦,也会不大适应,也会感到无奈。是的,他好像也是逼上梁山。她想想说:“我觉得你还是在逃避?逃避那个让你不满的现实。”
嘿说:“不,我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
杨叶说:“如果你真的喜欢,也许是你在闹市不如别人,在这里你是强者。”
嘿立即说:“不,我现在不想强弱,在这里也没有这些概念,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也什么都不再追求,就想这么活着,就想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
杨叶说:“但这里也有不能干的。”
嘿说:“是的,这里也有不能干的,别人不愿意的,就是不能干的;别人愿意的,就是都能干的。张三不愿意干,就可以选择李四,可选择的余地很大。选择也是一种追求和探索,当然也是一种幸福。自由地选择,当然能选择到你满意的。而城市里有那么多人为的法律和规定,人选择的余地很小,幸福也就很少。”
也许他是真的喜欢这样的生活,因为人是精神类动物,选择什么样的生活,都受思想和精神的支配,思想不再追求奢华不再追求功名利禄,奢华和功名利禄也就不再是幸福。突然一个念头又在脑海中涌现:现代社会最大的好处,就是物质丰富到了能让人自由地选择多种生活方式,如果厌倦了这种生活,随时可以换另一个活法。其实在这里嘿感到幸福,就是这里有丰富的物质,包括那些现代化智能化的东西,而且如果嘿感觉这里不好了,他还可以随时回到城市,过社保人的生活。
猛然发现他一直注视着深思的她,也许他一直就这么看着她。他和他应该是同类,她脑子里一直有这样奇怪的念头,也许是觉得曾经志同道合。她的心怦然一动。但她慌乱得浑身都无法自然,表情也不知变成了什么样。他看出了她的内心。他伸手揽住她。感觉她没有拒绝,他一下把她搂入怀中。她还是浑身都有点僵硬。但她也想尝试一下这样的生活。她闭上眼睛,她一下感到恶心。她猛然挣脱他,说:“我肚子疼。”然后迅速离开。
看来她还是不能习惯这里的自然生活,甚至不习惯这里的人。她突然有点悲伤,也有点孤独。她不想撑自己的帐篷。她突然特别想找到吴子民,看看他在干什么。
吴子民的帐篷和她的一样,是橙红色的,上面还有广告和图画,和这里的大多数帐篷不同。快步走了找,一下就看到了。
吴子民一个人躺在床上睡觉。她的心一下轻松下来。刚才她还在想他和什么样的人睡在一起,和多少个女人睡在一起,他和她们一起睡是什么样子。看来吴子民也是不适应这种自然生活的,也许和她一样,也无法接纳自然的人。
吴子民睡得很香,嘴半张着使劲吹气。帐篷是智能帐篷,床和其它空间都可以任意伸缩。吴子民已经把床伸成双人,也不知是等她还是什么人。他当然还是爱她的,而且还有点专一。这和何为不同。她轻轻揭起被子,猛然躺到他的旁边。
吴子民惊得一下坐起,也差点把她翻下床。睡意朦胧看清是她,说:“这么晚才睡,干什么去了。”
杨叶高兴地说:“我和别人约会去了,你信不信。”
吴子民说:“我当然信,吃菜都要尝个新鲜的,何况是吃人,尝个鲜,人之常情。但我可告诉你,染上病的机率非常大,而且是动物身上那些不知名的病,再高明的医生也没见过治不了。”
怪不得,他是怕染上病。她捏住他的鼻子,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如果和别人在一起,我还会深更半夜起来再找你这傻瓜。”
吴子民仍然没有完全醒过来。她还是问:“这些天你忙得不见人影,在干什么,特别是晚上。”
吴子民说:“如果你问我白天干什么还有意义,我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如果问我晚上干什么,就两字,睡觉。”
杨叶使一下劲,说:“和谁睡觉。”
吴子民说:“和你啊。”
他说的差不多是真的,他的事业心并不比她差,而进入草地,他更是信心满满,而且雄心勃勃要弄出一个大片,今天遇到她,说了几个问题,他就匆匆说加紧拍摄,成败在此一举。她疼爱地亲亲他,轻声说:“这几天忙坏了,我拍到了好多宝贝镜头,今天你好好感谢我。”
杨叶噗嗤笑了。人总是雄心比能力强。但她立即止住笑,开始抱紧他。
第二天醒来,发现人群闹闹哄哄要返回。急忙问一个收拾行李的,说前面不远就是高原,再没有核聚变太阳,越走越冷,一些人想家了提出回去,大家也就一起再热热闹闹返回。
住在草地上,家也就是那片草地,竟然也想家。也许他们是想每天熟悉的环境和生活,他们这些天已经够热闹了,什么东西都有个够,热闹过后,当然又想清静。
也没有告别仪式,在他们眼里,他们三人的拍摄也并不重要,他们看重的,是群体浩大的声势和浩大的欢乐。杨叶的情绪一下低落到了悲伤。
目送人群远去,他们也要到下一站拍摄原始部落。这个部落也是人们报道的热点,部落的名字叫远老族,不知是他们自己起的名还是别人起的名。部落拒绝现代化智能化的一切东西,只自己过自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自然农耕生活。这次去拍摄,也要重点拍摄他们的内部生活结构和生活方式,也要采访他们的思想情感和价值追求,然后再上升到理论的高度,上升到人类学的高度,去认识他们,去发现他们,去解释他们。
呼叫的无人机很快就来到他们面前。飞过雪山,无人机就很准确地降落到了部落的中心。原以为这里没有现代化,没想到现代化也把这里做了定位。
整个群体就是一个村落,大约有一百四五十人,就住在木头和茅草搭建的二十几处房屋里。他们种菜种粮,也在湖里捕鱼,也饲养了一些鸡鸭牛羊,食物的供给没有一点问题。因为是热带,衣着也不需要多少,身体想遮挡也行,不遮挡也可。但女人的衣着更多的是装饰,她们把野花戴到胸前,插到头上,有的把头装扮成了花盆。也有妇女围了花裙,细看,都是那些长相周正身材也好的中年女人,也许她们更懂得她们要围住部分的重要,也懂得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艺术。但这是一个家族部落,一个老祖带领一家寻找到了这里,然后居住下来,不到百年就繁殖了这么多人。
头领是一个年长的老头,大概七十岁左右。问他年纪,他摇头说:“我们不记那些没用的,太阳天天出来,你算不算它都会出来,没有开头,也没有结束,每一天都是同样的一天,算它没有意思。”
来时查过资料,这个部落也是群居制,而且不分辈分,甚至不分男女。他们一切遵行自然,自然地睡,自然地吃,自然地劳动,获取自然的食物。杨叶最想知道的,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她拿出高能芳香饼干,也拿出压缩多味水果,老者摆手拒绝,尝都不肯尝一口,说:“你们这种人造的妖魔食物,吃了人也会变成妖魔。”
常有人来这里参观拍摄,老人当然见过这些食品。老者望半天天空,突然背诵说:“天地无人推而自行,日月无人燃而自明,星辰无人列而自序,禽兽无人造而自生,此乃自然为之也,何劳人为乎?故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的生死,和大自然的春夏秋冬没什么两样,自然生,自然死,顺其自然,就活得自然自在。如果心中常想着美食美物,心中就会焦虑,也会产生勾心斗角战乱祸害。而你们这些人,总想着逆天,总想着对抗自然,必然会受到老天的惩罚,比如焦虑、争斗、祸害、战乱、疾病、贫富。我们的祖先痛恨这些,就来到了这里,顺应自然,不生气不争斗,活得快快乐乐。”
杨叶还是感到心里一震。老子这套学术,她几乎背得滚瓜烂熟,但目的是给学生讲解,而她只把这些当成古人的一种学说,一种思想,并没想过具体的实践,甚至也不同意这些观点。而这老头,不仅比她这个中文教授背得还熟,也应用得一丝不苟。她一下有点敬畏。他的那位祖先,也许就是老子,也许是老子的子孙,也许也是个中文教授,而且走火入魔,才来到这里。可老头和他祖先不明白的是,人已经成为万物之灵,怎么能和普通动物一样仍然逆来顺受做大自然的奴隶。
再说了,如果人类不改造大自然,既辜负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也辜负了大自然对人类的恩惠,老子知道了,也会痛恨子孙们不能争气,不能发扬光大。比如这个世外桃园,如果他们没有现代人的智慧,不能动地改造所处的现实,比如用刀枪防身,用鱼网捕鱼,用农具耕种,用锅碗吃饭,他们早就成了肉食动物的食物。另一方面,如果外部的人不如这里富有,那么四处的人就会蜂拥而来,不但这里的食物会不够,资源会用竭,连他们这些人也会被人杀死。但世间的道理无法讲通,她也不想给他讲道理,他也不会听她的道理,越是生活独特的人,越是固执己见。
当然,谁也没权力笑话或者干涉别人的生活,而现代社会最大的好处,就是人们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的生活。但老头认死理拒绝一切现代的文明,而且整个部落的人都拒绝接受一切现代的东西,这让她还是感到不平。毫无疑问,整个部落这样原始天然地生活,无疑是老者教育管教的结果,而且把这一套思想,也完完整整地一代代下传,给他们洗脑,让他们成为老子的子孙。
她还是想试试老者,她和气了说:“可大自然不是专门为人类特意设置的,大自然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下雨刮风太阳晒,我们就需要搭建房屋,你们的房屋也建的不错,但还可以建得更好。比如像我们,住的房屋就比这高大,也安装了能够让一年四季一样冷热的人造装备,当然也没有蚊虫叮咬。还有我们穿的助行器,轻轻松松就比马跑得快。我想你也愿意把你的房子建得更高大,也能防蚊虫,那我们为什么不去做呢,如果做了,这叫顺人心还是逆天。”
老者说:“你们外来的人都说这样的话,但房子好了,人就会贪图安逸,就有了私心,有了欲望。安逸、私心、欲望是无止境的,这样就有了争斗,也就有了苦难。我们现在就活得很安逸,有这些也就够了,我们不需要过有欲望有争抢的日子。”
竟然也有他们自己的理论。杨叶吃惊得张大了嘴。这里没有学校,也许老者一生下来,就接受的是他父母的这种教育,千百年来已经形成文化,形成了价值观,要改变不会有可能,就像古代那个狼孩,跟着狼生活到四五岁时被人发现,然后给予人的教育,但终究也没能教育成正常人。杨叶突然又想,也许他们就是老子的后代,基因里就流淌着老子的思想。但他们的长相却和老子的画像相去甚远,当然是老子的画像画错了。杨叶觉得应该给他们多拍摄点照片,也将他们的部落命名为老子部落,以后画老子的像,就让大家参照这个长老。
老者再不愿意和他们说什么,感觉是不屑一顾,然后拄着拐杖回到屋子。
屋里立即有女人为老者倒茶。何为小声说:“你看,也不平等,有人伺候,像古代的酋长。”
吴子民说:“也未必,也许所有的老人都能得到尊敬,古代有这个传统。”
屋门只是不高的木栅栏,可以看到里面有很大的土炕,大概能睡六七个人。好像是一个家庭,也许是一个睡觉单位。当然,即使是一个睡觉单位,在一个地方睡习惯了,那也和家庭差不了多少。如果是这样,那他们也是以家庭为生活单位的。但资料说他们没有婚姻,基本是母系社会,但也有一男一女或者一男几女或者一女几男长期生活的。仔细观察,这排屋子有四间屋,感觉是很大的一个生活单位。这样看来,这里也会有集体私有,这样也会有矛盾冲突。杨叶说:“咱们看他们的伙房,有多大的锅,就有多少人。”
吴子民和何为都笑了。吴子民拍拍杨叶的头,轻声说:“像个考古专家。”
杨叶说:“我大学时学过考古,考察远古部落的社会家庭情况,就要看遗址里的灰坑,一个灰坑代表一个伙食单位,也表示一个家庭,灰坑越多,说明家庭越多,社会越发展。”
伙房里有两个灶台三个铁锅,看起来这个伙食单位至少有十多口人。何为问他们的铁锅从哪里来。杨叶不屑了说:“当然是内地来的。所谓的拒绝现代文明,是拒绝他们不用的现代物品,他们要用的想用的,他们当然不会拒绝,而且越现代越好。你看这锅,就是最现代的自动控温的轻质碳钢不沾锅。”
水桶钢菜刀等用品也算是现代的。但内地早已厨房自动化,把要洗净的要切碎的放入箱里,按相应的操作键,一切就会按人的意愿做好。内地已经不生产这些刀具,这些应该是从非洲弄来的。杨叶说:“他们这里会不会有人跑出去。”
吴子民说:“肯定有,来这里的观光客不少,肯定有跟着私奔的。”
但屋里的几个老者没有人陪他们查看,他们静静地看着他们,也不愿意回答他们的问话。
田里有五六个女人在除草,也带了菜篮,可能也要采摘蔬菜回去做饭。但她们的劳动有说有笑感觉像聚会聊天。这样的劳动当然是快乐的,也会一直快乐下去,因为温润的气候,肥沃的土地,不用辛苦劳作就可以得到足够的食物,也不用思考和学习就可以这样活下去。无知无畏,无畏也就无知。但她们都围着花裙或者布裙,使用的工具也都来自外部,可以购买,也有人赠送,当然不会担心会缺少什么。当然,缺少什么也无所谓。比如没有衣服,他们可以不穿;没有工具,他们也可以刀耕火种。能活下去,他们就不忧愁什么。
或许是炎热和以植物性食物为主,她们都很苗条,也有点弱小。从她们的乳房看,她们都哺育过孩子。感觉她们很愿意和处来人接近,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容。感觉她们也见过世面,并没有一点羞涩或好奇。杨叶问一个老一点的女子有几个孩子。女子回答说:“生了五个,两个活着,三个死了。”
杨叶心里咯噔一下。但女子表情一幅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平常事情。其实放眼望,村子四周都有一片片的坟堆,当然死了的人要远比活着的多。仔细看,她们中有两个肚子是大的。她们的生育当然也是自然的,能怀孕时,就自然怀孕,也一直生到不能生育。
问一个中年女子多大开始生孩子。女子摇头,然后说她有三个孩子,但也没说是否全活着。杨叶突然想起她们不记年龄,也不计算日期,自然不知道这些。杨叶看一眼吴子民,悄声说:“这样活着也简单,也省去了很多麻烦。”
吴子民说:“但老子庄子是有文化的,也是努力探索进取的,他们还是把经念歪了,只想贪图简单安逸,不想劳累又不愿学习,说穿了,这是最大的懒惰任性。”
杨叶说:“也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还能维系多久,按他们的说法,祖先是清朝来到这里,如果说清可信,也六七百年的历史了,而且人口也由几人发展到一百多人,现在不断得到外界的资助关注,当然还能生存下去。”
吴子民小声说:“我看慢慢也会现代化,你看,除了吃的,别的都是外界生产的。这样的社会终究会被同化掉,外界关注得越多,同化得越快。”
杨叶说:“我看未必,也许什么都不用去想,什么都不用去学,就是最好的生活,也许未来会有更多的人过这样的日子。”
杨叶要接过一位女子的铲子帮她们除草,女子笑着拒绝了。感觉她们并不懒惰,也愿意干这些体力劳动。也许劳动是人类的本能,难怪那些拿着社保没事干的人整天抗议要工作,现在看来,他们也未必是想多挣点钱,而就是想要工作。
何为小声说:“我想试试她们对男人是什么态度。”
何为走到一位漂亮点的女子面前,笑着夸她漂亮。女人一下笑得前仰后合。何为倒一下有点不好意思。何为直接说:“我喜欢你,你喜欢不喜欢我。”
女子仍然大尺度笑。一下就感觉有点呆傻。何为说:“也许她们的感情不需要语言表达。”何为直接摸女子的手,女子一下笑弯了腰,同时也后退躲闪。何为想想,打开腕屏,让女子看她的身影,然后指点了说她哪里好看。女子看得很认真,对自己也很满意。何为打印一张送给她,女子高兴得急忙给她的伙伴们看。几个女子一下都围上来要照片。何为一一给她们打印出来。她们都很高兴,自己看,也互相交换了看。
何为再去摸那位女子,女子也不笑,也不反对,只顺从地看着他,感觉是拿人的手短,也说不定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别的女人都驻足观看,感觉她们都很平淡,显然她们平日也是这样。整个过程,杨叶都拍摄了下来。
突然想知道这里有没有强奸。美的东西大家都喜欢,女人或男人也不可能满足所有的人,得不到又强烈地想得到怎么办。她问一个矮小的女子,女子说:“就是不让,如果硬来,就可以打骂,如果还手,就可以告诉大家,大家就会用鞭子抽。”
看来这里还是有道德和法律的,人们的共识,就是道德和法律。真的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道德有规矩。杨叶问:“用鞭子抽的事情多吗?”
女子摇头。她们虽然语言贫乏,但基本的词汇都有。人是聪明的动物,总有变通和解决的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这话看来是对的。
她们摘了一些菜,说要回去做饭。杨叶提出和她们一起吃饭,她们高兴地答应。
她们是两个相对固定的家庭,也都想要他们到她家吃饭。他们三人只好分开。
杨叶和吴子民跟着三个妇女来到一个光线昏暗的屋子。里面有八九个人。一男一女两位老者躺在炕上。两位老者看不出有多大年龄,但感觉已经无力起身。地上三位年龄不等的男人在喝茶闲聊,但好像也没说什么话,就那么坐着。四个小孩子在地上玩耍,都活泼顽皮,而且见到他们,就上来要东西。他俩只能掏出包里的高能饼干给他们。孩子们将一片饼干塞到嘴里,立即就香甜得欢天喜地。好在高能食品有速饱功能,那一大口咽下去,立即就会感到饱。
杨叶想判断一下这一屋人的关系。又感觉困难。炕上的两个老者也不像夫妻,感觉女的年龄要大得多。地上的男人也不像是兄弟。至于孩子,就更难判断。突然觉得没必要判断,更不能用自己的观念和认识去判断。他们不完全是母系社会,当然也不是父系社会,他们的家庭大多是任意组合,可以说是情至而聚,情尽而散,连孩子,也可随意离开父母。杨叶和每一个人打过招呼,跟着三个女人到厨房做饭。
做饭很简单。把菜洗干净,切碎煮进锅里,然后再放入米,混合起来煮。问她们这叫什么饭,她们说这就是饭。但他们也烧着吃、烤着吃,当然也生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这些许多影视和资料里都有介绍。
饭很快就煮熟了。这也许是最快的快餐。满满一大盆饭端到大炕上,主厨妇女先舀给年长的,然后再给他们两个客人舀,然后成年男人按年龄先后自己来舀,然后再由主厨妇女给孩子们舀,然后是几个女人自己舀。这个顺序习惯让杨叶感慨,也许正是这个伦理顺序思维认识,才维持了这样平静的生活,这种生活方式也才能传承下来。
这种混合饭营养倒不错,味道也是植物本身的味道,只是没放调料杨叶吃不习惯。看吴子民,同样吃得勉强艰难。杨叶只勉强吃了半碗,就再也无法下咽。她只能不好意思地对主厨女子说她吃不下去了,剩余的饭怎么办。女子立即接过饭碗,倒给了守候在门外的狗。
鼻子上有个痣的女子说客人来了要杀鸡,鸡肉炖到晚上才烂,只能等晚上再吃了。杨叶感觉这位女子是当家主事的。问她的名字,说叫桃花。杨叶想问清这一家人的关系。桃花只指着老女人说是她的妈妈,屋里的一个男人是她的哥哥,有两个孩子是她生的,别的都说不清了,也就是说,别的人和她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了。
突然传来哭喊和吵闹。很快有人喊了说要生孩子了。大家都跑去看,杨叶和吴子民也跟着跑了过去。
这应该是今天全村最重要的事情,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了。听着女人的惨叫,杨叶挤了进去。
感觉女人很年轻,仔细看,其实就是个孩子,大约十八九岁,而且很瘦小,整个肚子差不多要占身体的三分之二。这么小的孩子要生出不算小的孩子,感觉不大可能。杨叶蹲下细看,但孩子的头只能看到一点,流出的血和水却一滩,将铺在女孩身下的沙土和出一片泥泞。不行,这肯定要出人命。杨叶喊吴子民进来,说:“你看看,得叫无人机来,不然这孩子会没命的。”
有个中年妇女守在孩子身边帮助接生。杨叶感觉她应该是孩子的母亲。她告诉这位母亲孩子会有生命危险。母亲看一眼点头表示认同,然后跪在地上磕头祈求老天保佑。杨叶果断地呼叫了急救无人机,也把视频传给了急救站。
大概二十几分钟,无人机降落,也来了六个医生。医生简单看一下,说要到医院去做剖腹产,然后抬女孩上急救飞机。
女孩的母亲也要跟着去,被一个年长的男人拦了下来。
感觉这里的人并不会让成员轻易离开。这样看来,这里的人也并不是都愿意过这种生活,还是有强迫行为的。有强迫行为,就违反了人的基本权利。杨叶轻声对吴子民说:“这事咱们得管,今天如果没有咱们,产妇就得死,也不知有多少人死于非命。”
吴子民说:“你没去过非洲大草原,我亲眼看到几只狮子要吃一头小野牛,野牛妈妈奋力和狮子搏斗,但还是被狮子死死咬住动弹不得,而小野牛却傻傻地靠近妈妈无助地看着,突然一只狮子过来又将小野牛扑倒。这一幕看得大家心疼,但谁也不能帮助,因为谁也不能违反大自然的法则。”
杨叶生气了说:“这能一样吗?那是动物的丛林法则,是食物链,这是人。”
吴子民不再说什么。杨叶说:“我先了解一下,如果有愿意离开这里的,我们悄悄叫无人机来把他们带走。
杨叶来到产妇母亲身边,母亲仍然无助地望着飞机飞去的天空。杨叶将这位母亲拉到一边,问她叫什么名字。回答说叫菊花。她问菊花想不想去城市生活。菊花立即摇头。杨叶觉得还是被老者洗了脑,需要给她描述一下城市的情况。刚介绍,菊花就说她都知道,都是外面来人说过的。
菊花当然只能知道一点皮毛。她当然也不可能全说清楚。杨叶说:“你如果想去看看,我可以带你去,如果你觉得好,我也可以帮你留下来。”
菊花说:“你们那里也不好,我们去了不习惯,也不想在那里生活。有人去了,很快就回来了。”
杨叶说:“我们就是那里的人,你觉得我们会欺负你吗?你觉得我们不好吗?”
菊花摇头。
杨叶不知她摇头是什么意思,感觉是害怕那个阻拦她的男人,也可能是一个人去了害怕。杨叶说:“你能不能联络一下其他人,如果他们谁愿意离开这里,我可以今晚就送你们出去,也保证你们过得很幸福很自由。”
菊花逃一样离开了。
好像这是一个恐怖的话题,可见这里对人是有束缚的,说不定会有什么私刑惩罚,甚至是被洗脑灌输一些恐怖的鬼神报应等等。杨叶说:“我非要解救出她们,而且要拍摄下来,肯定是一件轰动的事情,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突然一群人向他们跑来,然后将他们三人围住。几个男人气势汹汹,同时指着问为什么要拐骗他们的人。
事情如此出人意料,但杨叶并不惊慌。她大声说:“我没有拐骗谁,我只问他们想不想出去看看,你们没有理由来限制她们出去看看的人身自由。”
吴子民知道无法带走任何一个人,杨叶也太冲动太幼稚了。他急忙解释说:“我们并没有带走谁的打算,我们只是随便问了问。”
一个男人指了杨叶说:“怎么没拐骗,她让菊花找人,要带她们走。”
那个讲《老子》的长者来了。他围着杨叶他们看一圈,很权威地说:“把他们赶走。”
是得走了,这也许是最轻松的结局。他们三人穿上助行器,背起行李快速离开。
坐到山坡的一棵大树下,放眼看去,那个村庄隐隐约约。三人不免有点沮丧,感觉有点被驱逐。太狼狈了。吴子民对杨叶说:“你就不该鼓动他们离开这里。”
杨叶说:“我看到他们受苦受难,我心里难受。其实叫无人机来,把她们送到救助院,救助院就会无条件救助,然后给他们办理社保。我以前也做过这种慈善事业。”
吴子民说:“你把他们送到城市,他们无事可干,又不认字,又不习惯操作那些自动化的东西,而且学习对她们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而且他们的思想、情感、认识也和我们不一样,也无法和别人交流,更无法融入现代生活,和大家比,他们就是傻子呆子,他们自己也会感觉低人一等,感觉比别人差一大截,处处自卑,处处受困,处处难受,他们怎么能活得下去。在这里,他们是有事可做的,大家也是一样的,也是平等的,也是欢乐的。到了智能社会,她们怎么能欢乐得起来。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和我们对比,对他们的伤害有多大我们是无法想象的,所以菊花说有人去了又跑了回来,这是肯定的。他们不跑回来还能怎么样。”
杨叶知道自己彻底错了。但她心里更加难受。她擦一把发红要流泪的眼睛,还是悲伤了说:“离开这里,至少她们的生命会有保障,一切也比这干净舒适。”
吴子民摇头,说:“你是以自己的文化和价值观来理解别人,并且以你自己的价值观为准绳。对你来说是对的好的东西,对他们来说,就是精神的折磨和压迫,他们是无法容忍的,也是无法生活的,更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快乐,只有委屈和不适应。让他们委屈地生活,活着等于受罪,他们活着有什么意义,他们也会认为活着不如死了。在这里他们自然而然地死去,对他们来说,也许不是一件悲哀的事。”
何为说:“你俩也是鸡和鸭对话,你们谁也别替古人担忧,人家谁都活得好好的,咱们只拍摄影视。”
杨叶说:“我再也不想拍这些了,感觉是在揭人的伤疤。怎么办,我们现在就回去?”
吴子民说:“拍摄的也差不多了,那就回吧,回去看能卖个什么价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