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地理隔绝所导致的信息闭塞,严重程度远远超出常人想象。
后世普通人出行并没有太大限制,但在千禧年之前,别说隔壁县,有多少人知道临近乡镇发生的事情?知道各个部门的掌权者叫什么?
这些最基本信息尚且如此,一些只在固定圈层流转的内幕,普通人更加接触不到。
而在大汉朝,信息闭塞的情况更加严重。
这个时代的普通人,行动受到严格限制,并非可以不受约束地走动。士族官僚的确拥有较高的行动自由,可因公务或游学跨区域活动,但是农、工、商其实是被束缚于户籍所在地的。
农民需固守土地耕作,商人需在指定市集经营,不得随意离开居住地——这是“编户齐民”能够得到落实的前提条件。
底层人民需登记户籍并承担赋税、徭役,脱籍流动是违法行为。
朝廷律法明文规定:民欲别业者,须告官更籍。
逃户者本人及亲属可能被罚为官奴,田产没收。邻里间实行连坐,若发现户籍人口无故失踪,里魁、邻人需上报官府,否则同罪。
也有几种例外情况:
第一,服徭役。
比如修缮军事设施、戍边,肯定需要离开本籍的,这种时候可以向官府申请所谓的“过所”,也就是通行证,上面会注明目的地、事由及期限。朝廷在交通要道设有关津,稽查过往行人,刘珩之前做亭长时,身上也肩负着此类职责。
无“过所”过关者,轻则笞刑,重则处死。
第二,商人经商。
商人有市籍,一般来说只在指定区域内交易,但如果需要跨郡县,也可以向官府申请,额外审批。
所以古往今来,才会出现很多商人细作,或者一些打着商人旗号偷袭的军队。
第三,灾荒逃难,也就是所谓的流民。
大汉朝是允许逃荒的,需向官府报备。
但实际执行中又是另一回事了,流民常常被当地官府视为不稳定因素,驱赶、镇压。
对于地方官来说,税收关系到年底考评,而算赋、口赋又在税收中占绝对核心。
治下一旦出现大量无法缴纳人头税的流民,又想保证税收稳定,怎么办?
要么镇压,将他们赶回户籍所在地;要么就只能在其他农夫身上找补回来,也即加征赋税。
说回刘珩。
自他祖父刘震逝世后,刘家就再没出过百石以上的官吏,对上层发生的事情知之甚少。
至少刘珩是第一次真切地听到,这个时代的人说起买官钱。
“大汉朝数万官吏,其中能有几个不花钱的?”
屈赞冷笑连连,忽然又想起什么,脸上自得之色稍稍收敛几分,“当然了,足下的老师子奇公,就属于不花钱的那一类。”
子奇,是刘陶的字。
说着,屈赞便向刘珩解释了上层阶级中有关买官的秘辛。
买官之举,始于光和元年(178年),发展到现在体系已经十分成熟。
不但地方官可以出售,朝堂上的三公九卿,也都可以花钱买到。
官位售价并不固定,大约是年俸的一万倍。
遵循几个原则:声望高的人,可以少付一部分;地方官的价格,比朝官更高;甚至如果某一个职位比较抢手,求官的人可以估价投标,出价最高的人即可中标上任。
说实在的,刘珩当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玩法。
听完之后,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种模样的大汉朝,竟然还能再延续数十年,两汉历代皇帝攒下的基业也真够殷实的。
他突然想起赵谦,后者甫一上任就迫不及待用可笑的理由加派赋税,或许想要尽快回本也是原因之一?
当然,他也明白了屈赞今日来意——看上他刚刚到手的那一百亩盐田了。
道理也很简单。
对于一个豪强来说,最重要的资产无疑是土地良田,这是根基。但在眼下这个时间点,金钱的重要性也在不断提升,因为可以用钱买官,提升家族的上限——别管会不会被人耻笑,你就说买到的太守是不是两千石吧?
而从古至今,能够快速挣钱的法子,来来回回就那几种。
盐,绝对是其中之一。
一百亩良田,每一年顶多产出五百石粮食,太平时节,这些粮食换成钱才五六万钱。
一百亩盐田呢?
每年产盐一千石,拿出一百石缴税,用粮食支付工钱,剩下的九百石盐,价值三十六万钱!
老老实实等上五六年,就有机会买个偏远郡国的县长做做,再不济也能买个道长(凡县主蛮夷曰道,道有道令、道长)。
这般想来,刘珩的那一百亩盐田,怎么可能不惹人注目呢?
见刘珩若有所思,屈赞顺势凑了过来。
“盐丞,屈某也不瞒你,此行确实是想买盐丞手上的盐田,不妨开个价?”
刘珩笑道:“若是我不打算卖呢?”
“那也简单。”
屈赞也笑,笑的有些肆无忌惮,“同为河东人,这种事情自然不会诉诸于武力,只要盐丞能扛住上面的压力,自然也就无事发生。
不过我得告诫盐丞一句,子奇公名望虽高,但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六百石的侍御史。而看上盐丞手中盐田的,可不止一两家两千石豪族那么简单。
盐丞可一定要慎重考虑,因为一些小利,把自己折腾到牢狱里就不划算了啊。”
刘珩眯着眼睛看向对方,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良久之后,才不温不火地回答道:
“屈君要买也行,但须得拿两万五千石粮食来换。”
“两万五千石粮食?!”
屈赞的眼睛瞬间瞪圆,脸上全是不可置信,“盐丞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一百亩盐田,按市价算下来也才一百五十万钱。
而两万五千石粮食,哪怕放在粮价最低时,也要两百五十万钱!更别提,今年旱灾已显,解城粮价已经涨到一百五十钱了!
这么多粮食,盐丞吃得完吗?也不怕把自己撑死?”
“不是这么算的,盐田本就有市无价,屈家乃解城豪右,家中最不缺的就是粮食。而且我不需要新粮,只要能吃,往年的陈粮就行。”
刘珩好整以暇,“屈君也说了,河东郡有很多人对刘某手里的盐田感兴趣,如果屈君觉得价格高了,我就去问问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