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照进门来,似是孔佑面上结了层薄薄寒霜。
张闯一眼就看出,孔佑在听到此事凶险,甚至连天恩贵人,都可能因此丧命的消息之后。
不仅眼中没有丝毫怯意,而且还眉头紧皱,目光凌冽,周身尽是肃杀之气。
张闯心中安定,从口中吐出一口浊气。
没来由的,他就是对眼前三个年轻的天恩贵人很是信任,觉得燕云县这次难关算是已经过了大半。
魏昂起身,在被月光照亮的门户间踱步,伴着鞋底踏着议事堂地面的“啪嗒”声。
魏昂开口询问道:
“你是说七日前的清晨,你们发现冯家被灭门。当天燕云县的天恩贵人夜探冯宅,也命丧当场,是吧?”
张闯转动脚步,将身子转向和自己说话的魏昂:
“大人,是这样的。”
“那之后的这五六天里,燕云县可有再发生过类似命案?”
这几日不仅是城中人心惶惶,就连张闯自己每日都是无心上值,只望眼欲穿地盼着寄出去的求助信收到回音。
好在他的小徒弟白柳年是个年少老成的孩子,此时正好栓了马走到议事堂门口。
他站在走廊中,对着屋内躬身行礼,开口替自己师父解了围:
“回禀大人,这六天五夜以来,燕云县的确没有发生过任何命案。”
魏昂回身走到孔佑面前,让出议事堂的大门,然后挥手示意白柳年进来。
他转头看向张闯,眉头皱起,若有所思。
“这不对啊,照你所说,那天外陨铁打造的八棱锤锤头都砸扁了,上面还沾有不少鲜血。那这妖怪肯定也受了伤。”
张闯被魏昂盯得头皮发麻,脖子后的寒毛一根接一根地直立起来。
他这一辈子,不是当游侠就是当武尉,可以说是东良国里,最常和天恩贵人打交道的那一批人。
那位坐在门口,面若寒霜的天恩贵人和庞冲是一类人。他们的眼神里,是对百姓有真正的怜悯的。
而眼下正讲话的这位通身贵气的天恩贵人则是完全不同,张闯只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冷漠。
这才是东良国天恩贵人中,最常见的眼神。
一滴冷汗顺着鬓间黑白夹杂的发丝流进脖子里,张闯打起十分精神回答魏昂的问题:
“回禀大人,那八棱锤太过沉重,如今还在冯家宅子里放着,扁了的那柄上,确实满是血渍。”
“你又如何确定,那血渍是妖怪所留?”
“大人,那八棱锤上的血渍实在是腥臭无比。就是那腐烂肿胀的尸体,也不及它的万分之一。”
魏昂心中疑惑,转头对孔佑说道:
“这未免也太奇怪了,按说那妖怪受了伤,定是需要大量血食才是。可是这妖怪......”
孔佑从椅子上起身,把手放在魏昂的肩膀上,脸上怒意渐消:
“不论如何,这妖怪没有在城中大开杀戒都是好事。
今日一路奔波,精力不济,不如好好睡上一觉,等明天咱们一起去那冯宅看看。”
魏昂思索片刻,点头同意了孔佑的提议。
三人在武尉府里休整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和张闯一同去了富华街上的冯宅。
燕云县虽说离魏也不算近,但怎么说也是京陇郡的属县,和云莱郡最富的申云县也相差无几。
平整的石板路两旁,是一座座青砖绿瓦的屋舍。
五光十色的招幡竖在临街的店铺前,迎风扭动曼妙身姿,为自家店铺招揽客人。
可惜街上没什么人烟,任凭这些招幡如何迎风飞舞,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清晨的日光照在燕云县,却没有唤醒这座贪睡的城池。
这几日尽是如此,不等到日上三竿,太阳暖洋洋照在身上,大多数人都不会离开屋子。
人少了,就越发显得鸟鸣声清脆。
几只黄鹂鸟落在冯宅的门头上,叽叽喳喳地欢快鸣叫,为这阴森的宅子带来些许生机。
这座五进的宅子,原先几乎是燕云县每个人心中最向往的地方,如今却成了所有人谈之色变的凶宅。
门口蹲着两个九尺多高的石狮子,左侧的雄狮抬起右爪,爪下踩着一颗绣球,右侧摆一只雌狮,两爪间还卧着一只小狮子。
朱红色的大门上,挂着块一丈长,六尺宽的牌匾,上面气势轩昂地写着“冯宅”两字。
张闯走在最前面,三两步跃上冯宅门口的台阶,两手紧紧顶在朱红大门上,双臂青筋暴起,才缓缓将大门推开。
门头上的黄鹂鸟被惊动,扇动翅膀往院子里飞去,留下一路叽叽喳喳的悦耳鸟鸣。
门后的尸体在发现当日,张闯就安排人将其收敛了起来。
除开一小部分尸体被家人领走下葬,其他的都被埋在了城外西郊的乱葬岗上。
门口的地面也用水冲洗了许多次,才有如今这个干净的样子。
“庞冲大人的尸首被我放在冯家的冰窖里,他的八棱锤在冯家的祠堂前。三位大人要先看哪一个?”
张闯走进冯家大宅里,转头询问三人的意见。
孔佑四处打量着冯宅的构造,苗玄弈则是毫不在意地目视前方。
魏昂只好开口说道:
“哪个近一些就去先去哪里吧。”
张闯走在前方,带着三人走过雕梁画柱的回廊,又路过三个精巧的亭台,再推开两扇院门之后。
众人这才到了冯宅专门用来储冰的消夏院中。
消夏院和之前路过的院子相比要小上许多,三丈见方的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只独独掏空了地下,用来储冰。
如今才是暮春时节,冯家冬日里存下来的冰,还是满满一窖。
张闯上前掀掉用麻绳编织在一起,看上去很结实的草席,再拉开冰窖上的盖着的木板。
露出下面隐有寒气溢出的深洞。
张闯踩着梯子爬到冰窖里,摸黑从腰间解下一条绳子,把庞冲的尸体绑在自己背上。
背后传来的刺骨寒意让张闯打了个寒颤,他一边弯着腰往梯子旁走去,一边回头和身后的尸体说话。
“庞大人,幸亏您身量不高,虽说重了些,我还是勉强能背得动的。
如今燕云县又来了三位天恩贵人,您终于也能入土为安了。”
张闯脸上眼角带笑,挤出几道皱纹。语气平淡随意,好像身后背着的,不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只是一个醉酒睡熟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