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畫技法(一)繪事賦色

繪事別稱丹青,釋名云:「畫,掛也,以彩色掛物象也。」南齊謝赫,集前人經驗,創言「六法」,其一曰:「隨類賦彩。」比象為形,彰施以彩,繪畫明矣。古時繢與畫分掌所司,畫工落墨,繢工賦彩。《周禮考工》記載:「畫繢之事雜五色。」疏云:「畫繢二者別官同職,共其事者,畫繢相須故也。」可知繢畫以色彩為重,且有專工焉。

以傳世之上古文物觀之,如周口店山頂洞人所染飾物、新石器時期之彩陶花紋、殷墟甲骨朱、黑字迹、周秦陶器、咸陽宮壁畫斷片、洛陽漢代彩繪陶壺、望都漢墓壁畫等等,古人於色之製煉施用,早有定法,初以礦、植物質單色使用;進而將礦質或植物質色料調成間色;再進而礦、植物質色料混合間色;以至原始化學製色,如黃丹、鉛粉之屬,採用已廣。迄南朝齊,於畫確立「隨類賦彩」之法,使用取與,諸色大備。

敦煌壁畫,有北魏畫迹,造型樸質,賦色多用青藍,爽朗強烈,迥異前朝,望之可斷時代。考其用色,實受印度佛畫影響,人面肢體皆用銀朱、黃丹合粉,忖度當時所間色澤,必與膚色相類,惜古人未明化學變化,致所繪伎樂、飛天,日久皆成黑面之人矣。

隋代用色,於壁畫所見,漸趨麗都,變化亦多。展子虔著名卷軸畫「遊春圖」,變鈎填而彩墨互用,所謂「墨上刷色」之法,予後人重要影響。

唐代繪畫,初唐以壁畫及卷軸形式留傳於世者:敦煌、麥積山、陝西唐代壁畫、永泰公主墓壁畫、閻立本「歷代帝王圖」、尉遲乙僧「天皇像」等皆可見之,時經一千二百餘年,雖壁堊、絹縑每多剝落,但所施色彩,曄曄灼灼,古艷照人,後之觀者驚其神采,無不推服。古人不獨善運賦色,且有留傳不朽之用心;反觀今人畫作,雖煥爛求備,但於色料之選煉存久之道無所了了,不經年而色黯神去,何啻天壤。時至盛唐,水墨畫確立,如王維「雪溪圖」,「輞川圖」皆類此;大小李將軍則有「金碧山水」;吳道子承前代白畫墨縱,輔以淺赭,世稱「吳裝」,開後世淺絳一路;尚有韓幹、張萱、盧稜迦、周昉、韓滉等均有名迹或摹本傳世,可見是時賦色技法及風格之一般。自中唐至晚唐,山水畫已盛,花鳥畫漸興,元湯垕《畫鑑》云:「唐人花鳥,邊鸞為最,大抵精於設色,濃艷如生。」是時人物、山水、花鳥畫以外,走獸昆蟲皆有專工,不專為人物畫之配景。水墨及吳裝畫仍佔一格,畫家廣泛用植物質色料,不單為間色,且進而作為敷染,籠罩礦質色料,使之更為妍麗,而淡設色方興未艾,非礦質色料所可盡其效用,故植物質顏料之種類及炮製方法,均有顯著進境。

盛唐以來,賦色絢爛已極,眾工競尚妍華,亦有罔顧筆墨氣韻,乃至錯亂無旨者。此種趨勢,識者憂之,張彥遠云:「若氣韻不周,空陳形似,筆力未遒,空善賦彩,謂非妙也。」又云:「今之畫人,筆墨混於塵埃,丹青和其泥滓,徒污絹素,豈曰繪畫?」此當係切中時弊之言。歷來鑒家,於形貌彩章以外,必以筆法氣韻為重,故有不假賦色,轉尚水墨者,王右丞(王維)且言:「畫道之中,水墨為上。」以墨代彩,乃與彩畫分庭,獨樹一幟。

五代大都繼承中、晚唐作風,畫院以鈎勒填彩,旨趣濃艷為主,且列為校藝程式;另有野逸輕淡一派「淡墨寫生,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之落墨花法,則以徐熙為宗。

沒骨法,「其畫皆無筆墨,惟用五彩佈成。」五代「丹楓呦鹿圖」可證。疊色漬染手法仍是重彩,此法早於南朝張僧繇,唐楊昇得其法,為着色山水畫呈新風貌。花鳥畫沒骨法,有謂創於徐崇嗣,亦有主黃荃所創說,大約互為取備,非一家可成也。

迄北宋,道釋人物畫漸告衰退,花鳥山水畫發榮滋長,最為盛行,厚彩重色,濃艷不減前朝。「趙昌者流,惟傅染為工,骨法氣韻蔑如也。」——見湯垕《畫鑑》。所謂空善賦彩,流於柔靡之弊,可稱昔已有之,於今為烈;賦染重彩而外,勾線並以墨彩渲染之法,為時所重,如李公麟「五馬圖」、道君皇帝「寫生珍禽圖」等可證。此風至南宋更有進展,傳世者有無款「百花圖卷」、趙彝齋「水仙長卷」等,皆自白畫(又稱白描)再加墨彩渲染而成定法。

元初屢經喪亂,文人逃世,趨於閒放,畫風因而大變,咸主淡逸一路,水墨畫因而大盛,設色畫亦以輕淡為尚,時稱近體。惟錢舜舉、趙孟頫輩,獨排時好,取法北宋優秀傳統,而寓氣韻筆法為重之技法,無院體之短而有文人畫之長,接踵繼武,國畫賦色之道,得以不隳。有識之士鑑於色料製煉賦染之法,遠不若前代之取精用宏,故元李衎《竹譜》不憚贅煩,專畫用色之法;陶宗儀《輟耕錄》,亦於繪畫十三科之末,列「雕青嵌綠」一科,以存其要;王繹(字思善)著有《寫像彩繪法》,吾人於此始得稍解其趣,知用色之非易事也。

明復宋代畫院建制,擅設色者有承繼南宋李廸、魯宗貴傳統之邊文進、呂紀等少數能手,但存古法,並無新猷。水墨畫及主墨彩兼施之作,氣勢壯闊,章法嚴謹,於畫壇卻呈異彩。李時珍《本草綱目》及宋應星《天工開物》皆有記述顏料之處,但非專著。明末清初用色轉見生機,各類工藝彩繪,殊具風格,而鄒一桂之「小山畫譜」及迮朗之《繪事瑣言》先後梓行,於國畫顏料之選擇、漂研、調製、配合、施用均有詳盡述說;後學對國畫顏料之研究,上述著作為必讀之書。此後外來色料漸富,基於清初著述,研製成為專業,加工益細,發售各種選製顏料,用者稱便。惜近時質料粗劣,往往有損畫作。

現代水墨畫,淡設色及彩墨互施之畫,仍有繼續發展之處,繼簡筆水墨而有「墨葉紅花」——齊白石老人自言為其所創——之大寫意,略形取神,前無古人,又成新體,與鈎勒填彩、重墨淡色、沒骨點染、水暈墨章之作並駕齊驅,同屬國畫重要表現技法。

清王翬云:「余於青綠法,靜悟卅年始盡其妙。」可知色彩施用之難。今人繪畫,因陋就簡,於賦色一道,非畏而卻步,即不得其門。有畫之已久,對色料之選擇、漂研、炮製、兌膠、出膠、使用時之調合、打底、襯背、烘托、暈漬、籠套、罩染,以及拖洗、提醒等法,大都均非當行。有厭於繁瑣者,有囿於成見者。要知士人作畫,非關彩墨,重色決非卑俗,如取法乎下,雖日盡水墨數斗,仍屬畫工耳。吾國繪畫之用色,其特質、方法,具千百年積累經驗,自有其不可磨滅之成就,欲繼承傳統,為學不可偏廢。如何繼起而發揚之,去其糟粕,存其菁華,悉心鑽研,更予提高,當為吾人之責,願有心人共鑑之,幸甚。

一九六四年一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