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畫門徑
(一)師承有道
一般學問的研求,不能離開師承,尤其學習藝術,各家各派均有其特殊法門,絕非一些初入門的書籍,所可盡其奧妙。中國繪畫,更是有其精微所在。過去時代屬於繪畫的技法,大都秘而不宣,好像中國的武藝、醫術,都崇尚嫡傳秘方一樣。譬如在國畫中青綠山水的着色程序及方法怎樣?工筆花卉畫中,鈎勒與鈎填花卉畫,有些甚麼分別?工筆牡丹要花幾道着色手續?亭台樓閣的墨筆直線怎樣畫?仕女的頭髮怎樣染?五六尺長的寫意荷花梗怎樣畫?墨竹竹竿是由上往下畫呢?還是該由下往上畫?用生紙着色,如何使顏色不溢出墨線?溢出墨線後怎辦?畫熟紙怎樣能使它水墨淋漓而不乾枯?在甚麼情形下要在紙絹的背面着色?用筆八法的準確解釋如何?……究竟繪畫是怎樣一回事,相信即使將《芥子園畫譜》讀得滾瓜爛熟,但無人指導,也是很難搞得通的。
自學,無可諱言,將必然走許多冤枉路。許多可一早解決的難題,因為乏人指導,而致陷人無窮苦思,有時最終仍不能完全獲致解答;但如果得老師指導,只需一句話,就可以領會貫通。以學習的時間和精力而言,有師承比較自學為快捷,自不可同日而語。
古人云:「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如果取法乎下呢?當然不成其局,難登大雅之堂,並且好似着了魔障那樣,永遠沾染許多惡習,洗脫不盡。筆者很相信張大千先生一句話,「開始學畫時,取法不準確,學一百年也徒勞無功。」
中國古來的畫家,有只傳予家族的,如夫婦相傳或父子相傳,或是師徒相傳。有些矢志力學之士,遠道尋師訪友;也有大畫家偶然發現了可造之才,而盡力予以教導的。如北宋李晞古有事遠出,途經太行山遇盜,行旅同伴財寶悉數被劫,獨李僅攬畫具數事,其中一盜名蕭照知之為李唐,願拜師學藝,隨李至臨安,李悉以所能傳授,後來蕭照成為南宋博學多能的大畫家。
五代南唐天台人鍾隱,為了學習花鳥大畫家郭乾暉畫鷙鷂的技法,就改姓換名,去郭家當僕人。經過了幾個月,鍾隱一時畫興大發,在牆上畫了一隻鷂鷹,有人告訴郭乾暉,郭急往觀之,不覺驚奇地說:「你大概是鍾隱吧!」鍾隱表明苦心,果然得到郭乾暉的教導,終於馳名海內。
此外,宋朝還有一位大畫家,名王瓘,家貧好學,常去北邙山上的老子廟,觀摹吳道子的壁畫,即使嚴冬大雪,從不間斷。後來他畫了洛陽昭報寺的壁畫,當時以臨仿吳道子著名的畫家武宗元評論他的畫說:「事物盡工,設色清潤,古今無倫。」翰林待詔高克明也說:「得國器重,何必吳生。」他由於專心一致的觀摹吳生,竟得到了「小吳生」的外號,正是私淑苦學成功的實例。
唐朝閻立本震於張僧繇畫法的盛名,曾往荊州觀其壁畫,初往觀之,不甚了了;再往觀之,始覺其妙;三往觀之,寢臥壁下十日不肯離去。這種忠於藝術,尊師重道,勤懇學習的事迹,可說感人至深。這一類故事說明了名手絕藝之得人嚮往如此,而且歷代高手無不經過師承指導,勤功好學之過程,始能大成。
(二)參考用書
根據史書所載,歷代帝王大多數是愛好國畫的,而《歷代畫史傳》所記帝王之能畫者亦甚眾,茲略舉其中較為突出者有:晉肅宗司馬紹;梁世祖蕭繹;隋煬帝楊廣,於觀文殿後起二台,東曰「妙楷」,以藏古法書,西曰「寶迹」乃收古名畫;唐玄宗李隆基;南唐後主李煜;宋徽宗趙佶,取古名畫,上自曹弗興,下至黃居寀,集為一百帙,列十四門,總一千五百件,名曰《宣和睿覽》;宋高宗趙構;金顯宗胡士瓦;明宣宗朱瞻基、明憲宗朱見深;清世祖、清高宗等,皆精於繪事,並善鑑藏,以帝王之權力,搜集全國名畫供一己欣賞,歷久搜羅,積聚自多。
而民間偶有珍秘,輕易不敢示人,恐為人巧取掠奪,或收入大內。因此觀賞名畫須重門深鎖,鄭重其事,始出示知友。此時習畫者,只憑老師稿本,或口傳心授,最為艱苦。由於不容易見到名人真迹,木刻畫譜往往失神乏味,僅存骸骨,一切設色、用墨、深淺虛實、原作精義,不復存在。
自王安節《芥子園畫譜》出,利用木刻套色,且版木較大,所作之各家各派畫法示範比較豐富,遂為學畫者必備之參考用書。自晚清迄今,不少畫家得此書啟蒙,當代大家白石老人早年學畫亦不脫芥子園範疇。此書雖便於檢閱學習,但傳留日久,別無新意,學者為其簡單技法所囿,作畫千篇一律,生機毫無。《芥子園畫譜》對清末學人功不可沒,其流弊亦復令人生厭。
迨民國政府接收清宮,整理石渠藏畫,有《故宮書畫集》及《故宮周刊》、月刊、專集等印行,一時世人大開眼界。溥儀蟄居天津,又私自出售大量古畫,流散極眾。秘藏國寶,至此已不再為一人所有。民初有正書局用珂羅版印製大量名人畫冊,及來自日本之《唐宋元明畫大觀》、《支那南畫大成》、《支那名畫寶鑑》等等,使學者如入寶山,目不暇給,民間藝人,亦得暢所瀏覽。是以民國以來之畫人,其進修條件,較之清末大見利便,目前原色影相版印刷術,進步到幾可亂真,書舖陳設林林總總,近時復有《故宮名畫三百種》一書出版,印刷精良,為不可多得之參考用書。往昔所謂秘笈寶藏珍品,僅能於著錄中見其名稱者,稍費資給,便能置諸案頭,興至欣賞,隨手臨摹。是以現代畫家之能上追唐宋,有勝於清代刻劃衰頹之作,實不為奇。
儘管如此,習畫仍是有人予以指導為宜,因為參考資料雖易於購置,在取捨之間,優劣有別,仍是一個首要的問題。
(三)善用工具
國畫使用之工具,不外筆、墨、紙、硯、顏料等等,茲分述如下:
筆——目前可選用之筆,有楊振華、戴月軒、李福壽、毛春塘等著名筆家出品。為便於畫人購用,將筆名刻在筆管上,顧名思義,一索即得,如鈎莖、鬚眉、人物、寫意、蘭竹、花鳥等。實際畫人用筆,應按用途打算,寫小畫用小筆,寫大畫用大筆,寫柔性者用羊毫,寫剛健者用狼毫,寫柔中帶勁者用紫羊毫混合之筆,寫蒼老豪邁者用山馬筆,……這是針對初學者而言,待得手上功夫老到,有時工具勉強,亦能寫出好畫,未可執一而論也。
品定毛筆之優劣,要看它是否符合尖、齊、圓、健四個條件。筆頭要尖而細,新筆即粗鈍開叉者,劣品也;筆尖濕潤後撳扁排開時,內外筆毛要勻齊;筆頭要圓而飽滿,如新筍出土,絕無凹凸不平之狀。如果將筆頭在指上畫圈,不覺澀滯;用時順筆揮灑,不覺強硬,停寫提筆時筆頭自能恢復原狀,此之謂健。
繪畫既畢,一定要將筆洗淨,否則宿墨留滯,便永遠洗滌不淨,並須將筆頭撇乾弄直,倒掛待用,如此可延長毛筆之使用時間。
墨——畫國畫所使用之墨色,皆用墨錠臨時磨出待用。墨的品質優劣不一,價格也頗有高下。繪畫用墨不可太舊,太舊則脫膠無神,裝裱時可能走散;亦不可太新,太新則膠光太強,有欠沉着。故墨製成後五年至十年間,最為合用。墨齡在一百年以上者,只可以作為古玩欣賞,並無實用價值。
宋晁以道《墨經》論墨色:「凡墨色,紫光為上,黑色次之,青光又次之,白光為下。凡光與色不可廢,一次久而不渝者為貴,然忌膠光。」檢定墨的質地,以膠輕、質緊細膩者為佳,而以膠重、質粗、磨時起泡沫、有臭氣者為劣。好的墨,墨上印有「頂煙」、「貢煙」或「頂上」的字樣,次級的印有「選煙」來分別優劣。但有時印的字與墨的質地,完全兩件事,是取巧的墨商用來欺騙用家的手法,這是不應該的。
至於磨墨要緩慢,用力須均勻。磨好後墨不可直立硯池之中,因乾時粘力甚大,強力拉下,有損墨硯。故用後應將之置放墨牀,而不可受濕浸水,或不宜放在當風處,則可免碎裂。
用松木燒煙製成的為松煙墨;用桐油燒煙製成的為油煙墨,用敗漆燒煙製成的為漆煙墨。中國向以徽州胡開文、曹素功所製之墨最為有名。好的墨所以貴,因為那是用爐頂輕細的煙燒製而成的,而且在原料中除了含適當的膠質外,還有具防腐、香料、固定膠性等作用的十五六種藥材作為佐料,製造的手續甚為繁複。因此書畫家獲贈佳墨,比得到其他甚麼遠為高興。
紙——國畫用紙,從前大都使用棉料宣紙。宣紙分生熟兩種,生紙水份易滲,適宜寫意畫。用明礬白笈水刷過,即成熟紙,有現成者,亦可自製。生紙可分玉版夾貢、六吉、煮硾等,厚薄不一,吸水的程度也大有差異。紙的好壞可影響畫的好壞,自以緊密細潤,着筆不澀不滯為佳。目前日本手製麻紙、鳥之紙、高麗羅紋紙、台灣紙、暹羅青邁紙,都可作畫,比較新製宣紙,似乎更適宜揮灑。此間學生習畫大都用日本製月宮殿卷紙,其品質時好時壞,取其廉宜耳。此種紙料初裱尚好;複裱時,潰不成紙,故只能用於習作。
藏家除藏法書名畫外,有兼藏舊紙者。大千居士藏有北宋澄心堂紙,尺幅甚大,約有一丈二尺高,下角有「子昂過目」印。吳子深先生南來時亦帶有不少乾隆高麗貢紙,而贈余之臨「黃子久富春山居長卷」,即屬此種宣紙。余亦留有舊紙十餘卷,愛其色澤古雅,未敢輕易落筆也。
各種紙類之外,尚有畫絹可用,適宜畫工筆。但前人言絹八百年神去,紙則可逾千年以上,觀古畫之用絹者,大致黯黑無神,此說信然。
硯台——硯台也是繪畫的重要工具,筆墨紙硯古稱「文房四寶」,缺一即不能作書寫畫了。硯台應採石質堅硬細膩發墨者為佳。中國廣東端溪及安徽歙州的水成巖,將之製成石硯,即是有名的「端硯」,或稱「歙硯」。用好硯台磨出的墨,勻淨無渣,不易乾涸。除石硯外,尚有玉石硯、瓦硯、澄泥硯等。有人專事搜集古代名硯,用以觀賞。
畫家用的硯台要大,蓄墨較多,不必時時研磨。暫時不用時,需蓋上硯盒,以防塵埃。一日繪事完畢,應即將之清洗拭乾,隔夜宿墨,用時粘膩筆端,不可作畫。
顏料——以蘇州姜思序堂精製者為佳,惟將原枝藤黃敲成碎粒,裝成每盒一錢出售。寫花卉時需大量使用,殊不方便。此間南方接近藤黃產地,顏料行有售,每枝短至數寸,長可逾尺,數元至十餘元一節耳。其餘赭石、朱膘、朱砂、胭脂紅、石綠、石青則類似藏青、花青,均尚適用。白色含有鉛質,日久會變黑,皆不可用。
日本有佳石青可買,姜製花青用時需稍加黑墨,或運用Artist's Water Colour Indigo(即澱青)。大千先生在美國時,缺乏花青使用,西洋畫家趙無極介紹以此色代替,效果良好。又姜製西洋紅,以外國原料製成,此種紅色亦可採用錫罐水彩畫顏料Crimson Lake Tint代之。白色則可採用瓶裝膠彩廣告色,可免泛黑之弊。目前外國製色,用科學方法提煉,遠較上法純粹,吾人自不必拘泥,執一不化也。
除以上主要工具外,尚須備用大型筆洗、貯色缸、調色用白色小磁碟、研色乳缽、壓紙銅尺、懸筆架、筆擱、筆筒、墨牀,以及圖章、印規、印泥、界尺、朽筆、小刷帚、扇板、膠水、明礬等等。
(四)不入俗流
學國畫要寫到如何地步,方始稱為「好」?這是很難說的。虛心的藝術家,可能畢生都在學習中,只有鼠目寸光,欺世騙人之徒,才學一年半載就可自詡為不世之才。
不論習畫的進度遲速,只要持之以恆,不愁不會有所成就。而最要緊的是寧可寫得外行,千萬不能流「俗」,俗了就無藥可救,還是從事其他事業,或充其量做個「畫匠」,不能稱為藝術家。
究竟何者為雅?何者為俗呢?且引前人釋雅俗之論,以助讀者了解。其釋雅曰:「古淡天真,不着一點色相者,高雅也。佈局有法,行筆有本,變化之至,不離乎矩矱者,典雅也。平原疏木,遠岫寒沙,隱隱遙岑,盈盈秋水,筆墨無多,愈玩而愈無窮者,雋雅也。神恬氣靜,令人頓消其燥妄之氣者,和雅也。能集前古各家之長而自成一種風度,且不失名貴卷軸之氣者,大雅也。」其論俗曰:「其人既不喜臨摹古人,又不能自出精意,平鋪直敍,千篇一律者,謂之格俗。純用水墨渲染,但見片白片黑,無從尋其筆墨之趣者,謂之韻俗。格局無異於人,而筆意窒滯,墨氣昏暗謂之氣俗。狃於俗師指授,不識古人用筆之道,或燥筆如柵,或呆筆如刷;本自平庸無奇,而故欲出奇以駭俗,或妄生圭角,故作狂態者,謂之筆俗。非古賢事迹及風雅名目,而專取諛俗繁華,與一切不入詩之事者,謂之圖俗。」此雅俗之分。觀自己畫或觀別人畫,俱可以此抉擇,不遠矣。
(五)攝取特徵
學畫應先知佈局、用筆、用墨、設色諸法,然後,再從事臨摹,熟悉古人技法,吸取經驗,以作日後創作之準備。
創作之先決條件,除技法外,尚須熟知所描寫事物之特點及本質,如畫花鳥蟲魚者,平時應多注意各種植物之形狀、時態、色彩、結構、精神和性格等;寫山水者,應多遊山玩水,親身觀察山川河流四時、晨昏、煙雨、風雪變幻之狀;寫人物者應體驗實際生活,熟記妍醜善惡、忠奸貴賤之相格,進退俯仰、坐立向背之姿態,方能曲盡其態,達到生動傳神之致。
易元吉,以畫猱猿著名於世。他為了要仔細研究猱猿的生動姿態,就遠遊荊、湖,深入萬守山,成年累月住在山野人家,「心傳目繫」地吸取對象的特點。他在長沙住家的後面,又疏鑿池沼,佈置亂石,種植花竹、蘆葦,養了許多水鳥,時常把窗紙穿個小洞,觀察牠們生活、飲啄、遊憩的動態,以之作創作的素材,他這種「雖不全拘師法而能伏義古人」的實踐治學態度,是值得後人效學的。
李公麟早年喜好畫馬,經常到皇帝養馬的騏驥院中,終日仔細看馬,當他觀看得出神的時候,別人跟他談話他都顧不得。然他這樣深入體會,畫出來的馬,形神具備,精彩如生。蘇東坡稱讚他說:「龍眠胸中有千駟,不惟畫肉兼畫骨。」今人尚可得見傳世的「五馬圖」,證實他寫生的技法的確卓越。他有這種成就,誠然由於他少年時精於摹寫名家書畫,使技法有着深厚的基礎,但所以能寫馬匹如斯生動,就歸功於他對描寫對象的深入觀察。
米元章山水畫成功的要素也是接受了真山真水的啟發,可稱「外師造化,中得心源」。他酷愛遊山玩水,據《洞天清錄集》載:「多遊江湖間,每卜居必擇山水明秀處。」他曾居住在襄陽,遊憩於雲山蒼茫的瀟湘,又曾久居陽朔。四十歲以後在長江中游的潤州(鎮江),在城東修建了「海岳庵」,他自題「海岳庵」圖有「先自瀟湘意境,次為鎮江諸山」。可見自然景色之於畫家胸臆何等重要。
類似上述畫家們,神情專一,觀物精細的故事,史不絕載,非此短短篇幅所能容納。學畫的人應該知道除了筆墨技法而外,尚須有真實豐富的內容,才能使作品達到完美的境地。
我教人寫畫,先自梅、蘭、菊、竹始,着重分析,以奠定學者基礎。其中鈎、勒、點、皴、擦、渲、染與乾濕、濃淡、虛實、疏密、設色、佈局、筆法、墨法、水法大備,並熟嫻於此,後然再攻其他,當可觸類旁通,事半功倍。
同時觀察學生個性及興趣,因材授課,逐次增加素材,命題構圖,啟發畫意,又間中指導臨摹古人名迹,使之能逐漸進入創作之境。再根據習作,予以潤飾修正,指出其優劣所在,以逐漸提高作品之水準。
此外,指導學者閱讀畫史、畫譜、畫論,參觀高水準之古今名畫展覽,督促勤練書法,兼及題畫、用印、裝裱、收藏、欣賞等一般常識。
最後希望學生能做到「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精深博大的功夫,遇機漫遊名山大川,飽讀古今名籍,開拓胸襟,含蓄修養,自創畫格,繼往開來,成為名實相符的傑出畫人。
循此途徑,有志學習繪畫者,必將獲致成功。
原載於一九五八年十月廿五日《星島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