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清河的枪声

干一送走房玉岭和杨春圃后,刚回办公室,只听见辛福田喊了一声:“任丘有人来访,是回建会的人!”话音未落,人就进了屋子。干一看到是几年未见面的冀中回建会孔新同志,十分高兴,上前边握手边发问:“哪阵风把你刮来了?”

孔新对老朋友说:“你昨个刚到,我今天就匆匆忙忙追过来了,奇怪吧?马玉槐主任让我来传达一个新命令,九分区任命赵玉龙为文新回民中队队长。另外让我也留在咱部队,分配适当工作。”

“这个任命很及时嘛!”干一说,“我本人不太熟悉军事工作,离开任丘时,向组织上要求派一位有军事斗争经验的人担任部队指挥,我专职做好政治工作。”

孔新说:“我们党向来是党指挥枪,政委是一把手,军事工作你哪能不过问?”

“对,你说得对!”干一补充说,“你知道房玉岭同志是昨个儿一起跟我到这里来的,今儿早上他去苏桥处理苑口村日伪岗楼杀害老百姓一事。杨春圃同志我也是刚送走,他先到大李村找文新县委和县大队汇报回民中队的筹备情况,然后到大围河去组织基本队伍。这两个同志都有丰富的基层工作经验,我是仰仗他们支摊子的,但愿有个好的开头。”

孔新说:“以前我跟马玉槐主任到过文安大围河镇和霸州两间房子村,这两个地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老百姓穷人多,要求变革的心理比较强烈,同时家庭牵挂少,是扩充队伍的好地方。尤其是这两个村子的清真寺,多届阿訇都很进步,是我党团结各阶层人士的可靠基地。”

干一说道:“你说得不错,明天我们俩一起去霸州看看怎么样?”

“没有问题,我听从领导指挥,”孔新说,“是否直奔两间房子村清真寺啊? 最好今天晚上就行动,夜里走路又安全又凉快!”

干一说:“没错,几年没见,你还是那么干脆,而且更成熟了。”

两间房子村清真寺,因李同贵阿訇最近调到回建会工作,清真寺民管会聘请白阿訇为主持人。白阿訇叫白广德,本地人,中等个头,圆脸庞,从30多岁起就蓄有黝黑的长胡须,50 岁之后更显气度,人称“美髯公”。他从小学习《古兰经》,对伊斯兰教[1]知识、宗教法规等造诣很深。他20 岁穿衣挂幛[2]当了阿訇,诵经时有浑厚的堂音,听起来非常悦耳,在当地自成一派。其父是知名的开明绅士,祖辈除了种地外,还在县城里开了中药铺。他家是一处宽敞的四合院,整个院落都种满了人工培养的中药材,奇花异草,好不绚烂! 为承父业,十几年前他就在县城中药铺当了掌柜。近年由于药材奇缺,价格猛涨,中药铺关了门。他回到村里,就被聘为清真寺主持。他为人诚恳,乐于助人,人际关系很广。尤其是他爱国爱教的实际行动,在当地是出了名的,譬如在他的劝说下,有十几个年轻人先后参加了八路军和回民支队。和其他地方一样,他主持的清真寺也成了进步人士的活动场所。

白阿訇对干一和孔新二人并不陌生,前几年回建会的人到这一带宣传抗日,多数时间都住在他家。今日约定在清真寺见面,白阿訇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二人。

干一笑着说道:“白阿訇您好,我们无事不登三宝殿!”

白阿訇说道:“有话直说吧! 我们之间不用客气。”

“上级让我们组织大清河流域回民武装,今天找您老一起商量一下。”干一说道,“这几年你鼓励和推荐十几个进步青年参加了革命,据说在部队表现都很好。现在轮到文安、霸州一带的回回民族自己要建立抗日武装了,你看看周围有哪些人比较优秀,有无参军的可能。”

白阿訇说道:“这里不但有很多进步青年,还有一些在伪军服役的人也想参加八路军,这一部分你们要不要?”

干一插言道:“是哪里人,有些什么背景?”

“我一说你就知道,都是大围河人。”

干一急忙问道:“是谁啊? 大围河的人瞒不过我,请说吧!”

白阿訇说:“东庄你知道吗? 与大围河只有一个水坑之隔,张景茂、张积茂两兄弟都是东庄人,几年前为了生计参加了伪军。哥哥是永清县韩寨村伪军副中队长,弟弟张积茂也在这个中队,两人到两间房子村探亲访友时曾到清真寺做礼拜。下殿后二人找我谈心,我问张景茂,在永清当兵景况如何?张景茂说:‘这年头就是混碗饭吃,没有什么目的,纯属瞎混。日本人当前的角色就像耍木偶戏的,在后边充当那个抻线儿的人,你再能耐也挣脱不了那根线。我们这些人在外边表演,每天干的都是想方设法逼迫中国老百姓的事,我们兄弟俩也不忍心,反正尽量少做坏事就是了。’ 我说:‘我知道你们家的底细,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买卖人,在我看来,你们都是好人,可惜投错了庙门儿。我们回民绝大多数都是爱国爱教的人,应该寻求正道才是。’ 张景茂说:‘是不是要投靠八路军,当时也想过。听说那边很苦,我没有勇气。’ 我说:‘河北一带目前有两支出名的回民抗日队伍,一是马本斋领导的冀中回民支队;二是刘震寰领导的渤海回民支队,都是自己的队伍。人活着不能没有良心,咱们都是中国人,哪能给日本人干事? 你们的老人都健在,如果知道你们在伪政府里瞎混,不会轻饶你们。目前是艰苦一些,这是暂时的,抗战胜利后,一定会过上好日子。你们哥俩儿考虑一下,想参加哪支队伍,我可以担当介绍人。’ 就这样,二人动了心,委托我跟部队联系。现在的条件更好了,就在家门口建立自己的队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孔新抢先说:“有件事一直没有跟白阿訇、干一同志说,张景茂、张积茂是我的两个舅舅,我也曾劝说他们参加革命队伍,但小辈儿的说服力比较差,没奏效。今天白阿訇的建议非常好,我举双手赞成。”

干一高兴地说:“敢情好,真是两个好消息! 请他们二人早日到回回营见面吧!”

白阿訇接着说:“我这里还有个名单,是我写日记时记录下来的,你们拿回去商量一下。这些人多数是房玉岭的同学。房玉岭你们认识吧? 那是我的表外甥,他一直在冀中回民支队。”

孔新补充说道:“房玉岭已经从冀中回民支队调回来了,现在是干一同志的助手。”

“太好了,因式安拉[3]!”白阿訇继续说道,“那是个好人,也是个聪明人。”

三人正说着话,一位老太太突然推门进来,在座各位很有礼貌地站起来,纷纷向老人点头。白阿訇介绍说:“这位是刘大婶,是虔诚的穆斯林。每天五时礼拜[4],不管刮风下雨,也不管头痛脑热,没有落空儿的时候。”白阿訇回头又问道,“大婶今天来清真寺是不是有事找我?”

刘大婶说:“我今天来找白阿訇还是想说说儿子的事,不知方不方便?”

白阿訇说:“这是冀中回建会派来的干部,都是自家人,你要想谈谈儿子的事,碰巧了,正是个好机会。”

刘大婶说:“两位虽然没见过,但都是给我们回回办事的,我信得过。今儿我就不怕寒碜了,想和白阿訇念叨念叨家里的丑事,你们都是明白人,给出点主意。”

刘大婶倾吐了心中的苦闷。

刘大婶叫王桂淑,是一位勤劳善良的农村知识女性。她的儿子刘思刚原来是冀中回民支队第三大队长马维州的警卫员,两年前随马维州叛变当了汉奸,在霸州一带为非作歹。一开始刘大婶并不知道儿子的劣迹,后经老姨转告提示,母亲才如梦方醒,从此吃不下、睡不着,心里像是长了草,总觉得对不起刘家和死去的丈夫,更对不起亲戚朋友和老乡亲。只要有机会,她就到清真寺去讨白[5],找阿訇求教怎么才能把儿子从邪路上拉回来。原来好端端的刘大婶,如今精神恍惚,身体也慢慢消瘦下来,但是,她从来也没有放弃对儿子的挽救。

刘婶接着说道:“儿子的事我跟白阿訇念叨过多次,今天回建会的领导正好也在场,能不能帮我想个办法,让儿子早日回头。我对刘家的祖宗要有个交代,对我的良心也要有个交代……”刘婶说到这里,不禁哽咽着、抽泣着,直至号啕大哭起来。

孔新倒了杯水给刘婶递过去,耐心问道:“大婶,听口音你好像是白沟河人,是吗?”孔新这一问倒是比劝解管用得多,大婶很快停止了哭泣,说道:“我是白沟河人,叫王桂淑。”

孔新接着说:“我家在白沟河有亲戚,听我老爸说,有个叫王成涛的是我远房表叔……”

没等他把话说完,刘婶迫不及待地插话说道:“王成涛是我亲哥,你是任丘城里孔家的人吗? 我姥姥家姓孔。”

白阿訇恍然大悟,指着孔新,对刘大婶说道:“孔新的本家姑奶奶是刘大婶的母亲,对吗?”

孔新激动地说:“没错,我不能叫刘大婶,是我表姑。”他边说边向前紧迈几步,抱住了表姑。

表姑擦了擦眼泪说道:“因为我母亲去世早,哥、妹和我都没有住过姥姥家。今天真是巧极了,想不到在这里能见到孔家的后代,我的表侄子。”

干一有感而发,说道:“刚才我还一头雾水呢,白阿訇就明白了,真让人佩服。俗话说,‘回回民族都是亲,砸断骨头连着筋’,想不到姑侄在这里相认,真是奇遇了!”

孔新说道:“姑姑刚才谈到的事,我在冀中回建会工作时曾做过初步调查。刘思刚的变化取决于两个方面,第一,脱离冀中回民支队就是一个极大的错误。他投靠日伪军,与人民为敌,肯定是死路一条;第二,是日寇为了灭亡中国,分化群众,实施了预谋已久的建立独立的‘回回国’ 的计划。他们挖空心思、伎俩百出,到了不遗余力的地步。日本人纠合一些回族败类在北平筹组反动组织,刘思刚积极参加并为之效劳。他的作为已经不是什么个人行为,而是有计划、有组织地为反动势力卖命。要解决刘思刚的问题,关键在于他个人,首先必须切断他与反动组织的联系。目前看来,彻底切断困难很大,他已经成为北平回奸组织派到霸州的骨干分子。姑姑的想法我很理解,爱子心切,想让他走正道。但是,孩子走向社会以后,就是一个社会人了,绝不是您教育无方。事到如今,我劝姑姑想开点……”

干一插言道:“孔新这番话是肺腑之言,我们都要多想办法、多做工作,最起码让不良后果降到最低。您老也要想开些,别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德国人海涅说过,‘我播下的是龙种,收获的却是跳蚤’,这是常有的事。”

孔新站起身来,给姑姑深深地鞠了一躬,说道:“姑姑啊! 我就是你的亲儿子……”

刘大婶心平气和地说:“实在是感谢各位,虽然儿子的事还悬着,但我心里亮堂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