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笨鸟换羽

周末午后,阳光透过活动室积灰的窗格,在散乱的CD堆上投下几何光斑。架子鼓边,《青空之下》的谱页被风吹得窸窣作响。我低头抠了抠AJ鞋帮上顽固的泥星——文艺晚会的喧嚣早已散尽,但脚上这双伴我穿越“食物链底端”的战靴,在薛元敞亮的格子衫和小雅洗得发白的工装裤旁,似乎愈发显得灰扑扑、格格不入。

“喂,陌尘,”薛元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扫弦般的清亮,打破了整理乐谱的沙沙声。他正把一沓泛黄的摇滚谱塞进架子鼓旁的缝隙,阳光在他卷起的袖口和小麦色的小臂上跳跃,“你这身‘战损风’AJ,打算穿到毕业吗?还说要当‘现充’呢”他促狭地挑眉,颊边笑涡深陷,“小雅,你说是不是?鼓手这形象,跟咱们轻音部‘婆罗门’的格调,差了点阳光滤镜啊。”

角落里,小雅正用一块软布擦拭贝斯琴颈,锈铜色的短发垂落,遮住小半张脸。闻言,她动作顿了顿,没抬头,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琴弦,发出一个微弱的单音“嗡——”。鼻尖那粒标志性的汗珠在光线下晶莹地悬着。她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开口,声音像贝斯最低沉的根音:“……耐磨。”顿了一下,又补充,“……该换了。”语气是她特有的、调试旋钮般的精准和直白。

薛元一拍大腿,吉他被震得“铮”一声轻响:“听见没?‘秩序大师’发话了!择日不如撞日,走,市中心新开那家MALL,据说潮牌扎堆,空气里都飘着‘现充荷尔蒙’!”他背起吉他琴箱的动作利落得像即兴一段滑音,眼里的光带着不容置疑的“部长式”命令,“改善形象,也是乐队门面担当的职责!小雅当参谋,我负责——嗯,提供‘阳光滤镜’参考意见!”

拗不过薛元灼人的热情(以及他声称知道一家隐藏的乐器配件店),我几乎是被那“阳光滤镜”裹挟着,和小雅沉默的身影一起,挤进了周末商场汹涌的人潮。冷气开得很足,混合着香水、爆米花和崭新纺织物的气味,与活动室的松香汗味截然不同,喧嚣却空洞。我下意识缩了缩脖子,AJ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不合时宜的摩擦声。

“这边!”薛元目标明确,率先扎进一家挂着巨大涂鸦LOGO的店铺。店里光线迷幻,音乐震耳欲聋,衣架上挂满色彩炸裂的卫衣、破洞夸张的牛仔裤。薛元像进了游乐园,拎起一件荧光绿的棒球外套就往身上比划:“陌尘,试试这个?保证站C位,鼓点没到人先到!”

我头皮发麻,眼前晃动着杨伟猥琐的曲线比划和“密度观测”的哄笑阴影。还没开口拒绝,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薛元拎着外套的胳膊。是小雅。她不知何时已放下肩上的琴盒(小心翼翼地靠墙放好),从她那仿佛百宝袋般的帆布小挎包里摸出手机,屏幕亮着,展示着一张极简风格的穿搭图:干净的纯色T恤,版型挺括的深色工装裤,配一双简洁的帆布鞋。

“基础款。”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背景音乐,“……百搭。耐脏。”她的目光扫过我脚上的AJ,又飞快移开,补充道,“……类似功能。”像是在分析器材的兼容性。

薛元夸张地“啧”了一声,放下那件荧光绿:“‘秩序大师’出手就是稳!行,听你的,去隔壁‘性冷淡’专区。”他促狭地朝我挤眼,又自然地用肩膀轻撞了下小雅,“小雅参谋,带路!”

接下来的时间,薛元负责扫荡货架和发表“阳光滤镜”评论(“这蓝色像降B调忧郁?不行不行,鼓手得升调!”、“这格子衫不错,跟我这件组个和弦兄弟款?”),小雅则像调试一把新贝斯般精准高效。她纤长的手指在衣架上滑过,精准地抽出几件符合她“基础款、百搭、耐脏”标准的单品:米白、浅灰的纯棉T恤,深蓝、卡其的直筒工装裤,一件质感厚实的深灰色连帽卫衣。

“试。”她把衣服塞进我怀里,言简意赅,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注,如同检查弦距。

当我换好一身走出来——米白T恤,深蓝工装裤,站在明亮的试衣镜前,陌生的清爽感让我有些局促。镜子里的人影,似乎褪去了一层“随时可能引爆”的阴郁,笨拙地靠近着某种简洁的秩序感。

“Perfect!”薛元打了个响指,吉他箱都跟着一晃,“阳光滤镜启动百分之五十!再把那双‘战损’AJ换成……”他目光扫向鞋区。

小雅已经先一步走了过去。她没有看那些花哨的潮鞋,径直蹲下身,拿起一双经典款的白色帆布鞋,鞋面干净,橡胶底厚实耐磨。她用手指捏了捏鞋帮,又看了看鞋底的纹路,像是在检查鼓皮的韧性和防滑性。然后,她抬头看我,用眼神示意:“这个。”

“得,参谋拍板!”薛元笑嘻嘻地推我去试鞋。

当脚踩进柔软的新鞋,踏在地板上,感受着陌生却踏实的包裹感时,薛元凑近,压低声音,带着他招牌的促狭笑意:“怎么样?‘摔’进新装备的感觉,比摔在舞台上舒服多了吧?”他撞了下我肩膀,暖意透过T恤传来,“放心,‘摔’坏的只是旧形象。新台阶,从脚底下开始铺!”

小雅默默地将我换下的脏AJ塞进购物袋,动作轻柔得像收起一把珍贵的备用琴弦。结账时,她看着收银台屏幕上的数字,又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记账本和笔,极其认真地记了一笔。薛元则在旁边夸张地叹气:“唉,鼓手改头换面,我这‘部长滤镜’都黯然失色了……”引来收银员好奇的一瞥。

走出商场,夕阳熔金。薛元背着吉他走在前面,哼着即兴跑调的小曲,格子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小雅提着购物袋走在他身侧,锈铜色的短发染上暖金色。我低头看了看脚上崭新的白色帆布鞋,踩在人来人往的步行街地砖上,不再有AJ摩擦的沙沙声,只有一种轻快而陌生的踏实感。

晚风带来小雅身上淡淡的、混合了崭新棉布和旧帆布包(还残留一丝松节油)的味道。她似乎察觉我的目光,微微侧过头。昏黄的光线下,她的唇角,极其短暂地、如同贝斯弦上一个最微弱的泛音般,向上弯了一下。

笨鸟换羽,未必能立刻飞得多高多远。但至少,这通往“婆罗门”的漫长征途上,脚下这一级微小的台阶,似乎被崭新的帆布鞋和同伴的笑语,垫得稍稍平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