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彦年能清楚地感觉到,包裹着自己的温暖正在迅速流逝,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冰冷和浓重的血腥味。
他想睁眼,却发现眼皮重如千钧。他想呼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微弱气音。
他变成了一个婴儿。
而他的母亲,那个给了他生命的女人,刚刚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真是个不祥之物!”一个粗壮妇人的声音响起,语气里满是鄙夷和恐惧,“刚出世就克死了亲娘,造孽啊!”
“你看他,连哭都不会哭,死死地盯着人看,就像个小妖怪!”另一个尖利的声音附和道。
周围的窃窃私语像无数根钢针,扎进符彦年的意识里。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上一秒,他还是现代社会一名冷静果决的急诊科医生,在一次连环车祸的救援现场,为了抢救一名孕妇,被失控的卡车撞飞。
再次睁眼,已是十月怀胎,呱呱坠地。
没有传说中的孟婆汤,前世三十年的记忆清晰如昨。这让他无法像一个真正的婴儿那样用哭声宣泄本能,只能用一双属于成年人的、冷漠而困惑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所有人都穿着粗布古装,发髻高耸,口音古怪,但符彦年能听懂。
“妖怪……快扔掉他!”
“不能留啊,节度使大人知道了,我们都活不成!”
恐慌在房间里蔓延,几个仆妇甚至不敢靠近他和他死去的母亲。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房门被粗暴地踹开。
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男人冲了进来。他身披兽皮大氅,满脸虬髯,眼神凶狠如饿狼,腰间挎着的长刀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一股混杂着风沙、汗水和血腥的煞气,瞬间充斥了整个房间。
此人,便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以残暴治军闻名的河东节度使,符靓。
也是符彦年这具身体的亲生父亲。
“我儿子呢?”符靓声若洪钟,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一个胆大的仆妇颤抖着指向产床:“大人……夫,夫人她……小公子在这里……”
符靓的目光掠过死去的妻子,没有丝毫停留,径直落在了符彦年的身上。他眼中闪过一丝为人父的喜悦,一把将符彦年从冰冷的襁褓中抓了起来。
然而,当他对上符彦年那双眼睛时,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婴儿的纯真与懵懂,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平静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这孽种……怎么这么看着我?”符靓眉头紧锁,心中的喜悦被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不安所取代。他感觉自己抓着的不是一个血脉相连的儿子,而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未知生物。
“大人,”一个稳婆哆哆嗦嗦地开口,“小公子从出生起,就……就没哭过一声。”
没哭过?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符靓心中的猜忌和恐惧。
他征战沙场,杀人如麻,见过无数生死,却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婴儿。联想到妻子离奇的难产而死,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脑中疯狂滋长。
——妖孽!
这个念头一起,他手臂一松,符彦年便如一块破布般被丢回了床上。
剧痛传来,但符彦年凭借成年人的意志力,依旧没有哭喊。他只是冷冷地看着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这个掌握着他生杀大权的男人。
他的沉默,在众人眼中,成了坐实“妖孽”之名的铁证。
“你看!他果然是妖怪!”符靓惊恐地后退一步,指着符彦年尖叫起来,仿佛看到了什么世间最恐怖的景象,“他杀了自己的娘!他想杀我!他想毁了我符家!”
这位在战场上能以一敌百的猛将,此刻却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婴儿吓得方寸大乱。
“来人!”他的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利,“把他给我扔进荷花池里淹死!快!现在就去!”
命令下达,两个亲兵立刻上前,毫不犹豫地抓向符彦年。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符彦年拼命挣扎,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思考着脱身之策,可一个婴儿的身体又能做什么?
难道刚重生,就要再死一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冷静的声音从符靓身后传来。
“节度使大人,请三思。”
众人回头,只见一名身着青色长衫的青年文士走了出来。他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瘦,眼神却锐利如鹰。此人是符靓的首席幕僚,赵匡胤。
符靓双眼赤红,怒吼道:“匡胤,连你也想违抗我?这妖孽留不得!”
赵匡胤不卑不亢地躬身一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大人,您年近四十,这是唯一的子嗣。若今日将他溺死,传扬出去,世人会说您畏惧一个婴儿,这是示弱于敌。更何况,祥瑞或妖孽,岂能由一声啼哭来断定?”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符靓的头上。
符靓的动作停住了。他可以残暴,可以杀戮,但绝不能示弱。在五代十(国)这个命如草芥的时代,任何一丝软弱,都可能成为敌人攻讦的借口,招来灭顶之灾。
赵匡胤见状,继续说道:“大人若实在不喜,不如将他送往城外的寒山寺。一来可以彰显您不杀亲子的仁慈,二来也可让佛法洗涤他身上的‘不祥’。若他活下来,是天意,将来或可为您所用;若他死了,亦是他的命数。如此,既全了您的名声,也除了您的心头之患。”
这番话,句句都说到了符靓的心坎里。
他死死地盯着床上的符彦年,眼神中的杀意和厌恶交织。许久,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就依你所言。”
他猛地一挥手,对亲兵命令道:“把他带走!送到寒山寺!没有我的命令,终生不得踏出寺门一步!也别让他知道自己的身世!”
说完,他仿佛多看一眼都觉得晦气,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
一场必死的杀局,就这样被赵匡胤三言两语化解。
符彦年被一名亲兵面无表情地裹进一块破旧的毛毯,像拎一只小猫一样拎在手里,带出了温暖的产房,走向了门外无尽的黑夜和寒风。
他没有哭,只是将“赵匡胤”这个名字,和父亲符靓那张写满杀意的脸,一同刻进了灵魂深处。
活下去。
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这是他来到这个乱世,唯一的信念。寒山寺,将是他符彦年崛起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