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盛夏七月,黄河边上的林家村被毒辣的日头炙烤着。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麦芽糖,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灼人的土腥味。知了在村头那几棵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更添了几分燥热与烦闷。
十六岁的林晓梅像一阵轻盈的风,赤着脚丫跑过晒得发烫的土路。汗水浸湿了她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紧紧贴在单薄的脊背上,但她全然不顾,胸腔里那颗心正“咚咚咚”擂鼓般欢跳着,几乎要冲破喉咙。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薄薄的信封,信封上印着几个鲜红的、足以改变她命运轨迹的大字——“清河县第一中学录取通知书”。
就在半小时前,村支书在村口小卖部门口喊了她的名字。在一众艳羡、好奇的目光中,她几乎是颤抖着接过了这封来自县城的邮件。撕开封口,抽出那张薄薄的纸,县一中那庄严的校徽和“林晓梅同学,你已被我校高中部正式录取”的字样,瞬间让她眼前模糊,巨大的喜悦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没顾上和支书多说几句感谢的话,转身就往家里跑。她要第一时间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爹娘!
“爸!妈!我考上了!县一中!!”林晓梅猛地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
父亲林大山正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沉默地搓着一簸箕刚收的玉米粒。汗水顺着他黝黑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滴在干燥的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闻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没什么波澜,只是“嗯”了一声,又低下头继续搓玉米,粗糙的手指与坚硬的玉米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母亲王秀英系着围裙从灶房里探出身来,手上还沾着白面。她看着女儿手里那张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的录取通知书,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有瞬间的欣慰,但很快被一种更深的愁苦和焦虑覆盖。她扯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哦,考上了啊…晓梅,能干。”语气却远不如女儿那般雀跃。
林晓梅没太在意父母异样的平静,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她的头脑。她快步走到父亲面前,把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摊开在他眼皮底下,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爸,你看!老师说了,县一中是咱们县最好的高中,考上一本大学的特别多!咱村今年就我一个考上的!”
林大山停下手中的活计,布满老茧的手指在那张薄薄的纸上摩挲了一下,纸张光滑的触感与他粗糙的指尖格格不入。他沉默着,目光沉沉地落在纸上,又仿佛穿透了纸张,看到了更远、更沉重的东西。
晚饭是简单的馒头和咸菜。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闷。林晓梅还沉浸在喜悦中,忍不住絮絮叨叨地说着对高中生活的憧憬:“听说一中图书馆可大了,有好多好多书……宿舍是楼房,还有食堂……”她小心地瞥了一眼父母,“学费……老师说可以先欠着点,等秋粮卖了……”
“晓梅,”母亲王秀英突然放下碗,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软的疲惫,“那个……通知书,先收起来吧。”
林晓梅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父亲林大山重重地叹了口气,终于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女儿,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梅啊,这学……咱不上了。”
“轰”的一声!林晓梅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刚才还滚烫的血液瞬间变得冰凉。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嘴唇哆嗦着:“爹?你说啥?不……不上?为什么啊?”
“为啥?”林大山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被生活逼到墙角的烦躁,“你看看咱家啥光景?你弟弟明年也要考学了,这十几亩地刨食,能刨出几个钱?供一个都难,还供俩?”
“可是爹!我考上了啊!最好的高中!老师都说我有希望……”林晓梅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急切地辩解。
“希望?啥希望?”王秀英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清醒”,“闺女,认命吧。你看村东头老刘家的二丫,人家去年就进棉纺厂了,现在一个月能往家寄六七百!村西头桂花,跟你同岁吧?人家过两天也要去厂里报到了!人家爹妈都说好,姑娘家,认得几个字,能算账不被人骗就行了,读那么多书有啥用?到头来还不是嫁人?早点进厂,给家里分担分担,攒点嫁妆才是正经!”
“棉纺厂?”林晓梅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妈!我不去!我不想去纺纱!我想读书!我能考上大学!我以后能赚更多钱孝敬你们!”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破旧的木头饭桌上。
“胡闹!”林大山猛地一拍桌子,碗里的糊糊都溅出来几滴,“这事由不得你!我和妈娘商量好了,就用你二姨家表姐的身份证,她年纪够,过几天就送你去!人家都说那厂子大,管吃管住,工资准成!你去了,每月留点生活费,剩下的寄回来。你弟弟……唉,他好歹是男娃,以后要顶门立户的,这书……怎么也得让他念完初中!”
“弟弟?他天天逃课去打游戏!他根本不想学!”林晓梅悲愤地指向弟弟林晓峰那紧闭的房门,里面隐约传来“砰砰砰”的游戏机声音,“凭什么他不想学也得供,我想学却不行?!这不公平!”
“住口!他是你弟!是咱林家的根!”林大山彻底怒了,额上青筋暴起,“这事就这么定了!通知书……拿来!”
林晓梅惊恐地后退一步,把通知书死死护在怀里,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不给!这是我的!老师说了,我有前途的!我要给张老师打电话!”她想起那个总是鼓励她、说她“是块读书料子”的班主任张老师,仿佛抓住了一线生机。
就在这时,屋里那台老旧的、蒙着灰尘的黑色座机电话突然“叮铃铃”刺耳地响了起来,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显得格外突兀。
王秀英迟疑了一下,走过去接起电话:“喂?哦……张老师啊……”她的声音立刻变得局促而恭敬。
林晓梅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张老师!一定是张老师知道了录取结果,打电话来道贺,或者询问情况!她像溺水的人看到了浮木,充满希冀地看着母亲,无声地祈求着。
电话那头,张老师温和但关切的声音隐约传来:“……晓梅妈妈,恭喜啊!晓梅考上县一中了!这孩子非常优秀,潜力很大……高中一定要让她上,千万不能耽误了……学费方面,学校有政策,可以申请……”
王秀英握着话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女儿绝望而充满期盼的眼睛。她支吾着:“啊……是,是……谢谢张老师……那个……晓梅她……我们家里……唉……”
林大山霍然起身,大步走过去,一把从王秀英手里夺过电话,声音生硬得像块铁板:“张老师!我是晓梅她爸!谢谢您关心!不过……家里实在困难,供不起两个娃念书。晓梅……就不去念高中了!过两天就送她去纺织厂上工!对,已经定了!……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就这样吧!”说完,不等电话那头反应,“啪”地一声重重挂断了电话。
那清脆的挂断声,如同铡刀落下,彻底斩断了林晓梅最后一丝幻想。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话忙音“嘟嘟嘟”的单调回响,以及林晓峰房间里隐约传来的游戏音效。林晓梅呆呆地站着,脸上血色褪尽,泪水无声地流淌,眼神空洞地望着被父亲粗暴挂断的电话机。
林大山喘着粗气,转过身,目光扫过女儿怀里那张刺眼的录取通知书。他两步上前,带着不容置疑的蛮力,一把将那承载着梦想的纸张从女儿僵硬的手中抽了出来!
“爸!不要——!”林晓梅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扑上去想抢回来。
但已经晚了。
林大山看也没看,那双刚刚还在搓玉米粒、沾满灰尘和汗渍的大手,就那么随意地、粗暴地、带着一种对“无用之物”的厌弃,将那张薄薄的、印着红色校徽和录取通知字样的纸,从中间“嗤啦”一声,撕成了两半!
林晓梅的动作定格了。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睁睁看着那张纸在父亲手中变成两片,然后又被对折,再撕,再撕……红色的校徽被撕裂,她的名字被分割,那些给予她无限希望的字句,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惨白的碎片。
林大山将那一小把纸屑,像丢垃圾一样,随手扔在了墙角堆着杂物和灰尘的地上。
“收拾收拾,过两天跟你二姨去进厂。”父亲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说完便转身走进了里屋。
王秀英别过脸去,用围裙擦了擦眼角,低低地说了一句:“梅啊……认命吧……”也跟着进了屋。
昏暗的灯光下,只剩下林晓梅一个人。她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塑,缓缓地、僵硬地蹲下身。她伸出颤抖的手,一点点捡拾起地上那些散落的纸屑。冰凉的泪珠滴落在纸屑上,迅速洇开,将那些墨迹模糊成一片绝望的灰黑。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燥热的夏夜。蝉鸣依旧聒噪,但林晓梅的世界,却在这一刻,彻底安静了。所有的希望、憧憬、对未来的无限遐想,都随着那几声“嗤啦”的脆响,被撕得粉碎。一个用通知书碎片编织的、冰冷而坚硬的茧,将她十六岁的生命,牢牢地、绝望地包裹了起来。
月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惨白地照在地上那堆纸屑上,像一场无声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