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面具之下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依旧顽固。方爱国和王芳对着主治医生团队深深鞠了一躬,动作朴实,饱含着沉甸甸的感激。王芳眼眶通红,紧握着温心的手,声音哽咽:“温博士……真的……谢谢您……”

方爱国站在一旁,这位经营着一家小型精密机械加工厂的老板,身形微壮,脸上带着风霜和劫后余生的疲惫,眼神沉稳。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力:“温博士,辛苦您了。这份情,我们记在心里。”他的感谢很实在,没有夸张的许诺,透着真诚的重量。

温心扶着王芳的手臂,神情温和而专业:“方先生,方太太,心儿的苏醒,是她自身意志顽强,也是你们坚持不放弃的结果。我们尽了应尽之责。”她的目光转向轮椅上的林枫(方可),语气转为严谨,“出院后的复诊和后续治疗是关键。居家康复方案我已经存到方太太手机里了。下周二的首次复诊务必准时,这关系到一套关键配套刺激疗法的精准接入时机。”她目光掠过林枫,又转向方氏夫妇,“设备和环境布置我会确保到位。另外,心儿刚转换环境,为确保神经信号初期的稳定,我今晚会去府上做一次快速的基础环境扫描和体征复测。”

方爱国沉稳地点点头:“好的,温博士,辛苦您。”他示意了一下,“车在下面,我送您回去?”他指的是自家那辆半新的黑色大众帕萨特。

“不用麻烦方先生,我打车很方便。”温心微笑婉拒。

***

方爱国自己开着帕萨特,载着妻女驶离医院。车子穿过城市,最终停在一个整洁、绿化不错的中档小区——“馨和苑”门口。方家在小区中间一栋楼的五层,一套面积约一百二十平的三居室。

推开门,浓郁的栀子花香扑面而来。客厅宽敞明亮,装修是简约实用的风格,实木地板,米色布艺沙发组合,墙上挂着温馨的家庭合影。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窗台上的绿萝生机勃勃。

“心儿,到家了。”王芳的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沙哑,小心翼翼地搀扶着林枫(方可)。

方爱国放下简单的行李,环顾熟悉的客厅,脸上露出踏实而内敛的笑容。

王芳拉着林枫走向一个房间:“来,心儿,看看你的屋子。妈都按你以前的样子收拾好了。”

推开房门,一个充满少女气息的空间映入眼帘。墙壁是柔和的淡粉色。单人床铺着干净的碎花床单。靠窗的原木色书桌上,摆放着时尚杂志、一个可爱的猫咪台灯、一个印着卡通图案的马克杯,几个小巧的毛绒玩偶挤在桌角。墙上贴着几张当红偶像的海报和一些朋友合影。书桌上方钉着一块软木板,上面用彩色图钉固定着电影票根和几张便签。温馨、整洁。

一股强烈的违和感如同细密的冰针,瞬间刺入林枫的感知核心。这真实琐碎的少女世界,与他意识深处的冰冷帝国,形成了最荒谬的碰撞。

“东西都在吧?还习惯吗?”王芳轻声问,眼神充满期待。

“嗯……挺好的,妈。”林枫的声音放慢,带着刻意的朦胧感。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叮咚——

王芳去开门。

门外是提着银灰色便携医疗箱的温心,另一只手拎着一个超市购物袋,里面是苹果和香蕉。“方太太,打扰了。顺路买了点水果。”

“哎呀,温博士!您太客气了!快请进!”王芳连忙让开门。

温心走进来,目光快速扫过客厅,解释道:“那边结束得早,过来复查一下心儿回家后的基础体征和神经信号稳定性,再看看家里环境对刺激器的影响,建个基础模型。”她的解释专业而直接。

方爱国沉稳招呼:“温博士,坐会儿?”

“谢谢方先生,先做事。”温心利落地打开医疗箱,拿出扫描仪操作起来。“环境电磁背景、空间布局、电器位置都可能影响信号通路,需要记录基线数据。”

林枫配合地表现出对环境变化的细微“不适”。温心一边记录,一边和方爱国夫妇简单聊了几句家常。

扫描很快结束。温心表示数据初步稳定。王芳热情邀请:“温博士,这都到饭点了,您说什么也得在家吃了饭再走!家常便饭,您别嫌弃!”

温心看着王芳真诚的脸,稍作“犹豫”,随即露出得体的微笑:“好,那就打扰了。正好也观察下心儿在家用餐时的整体状态。”

***

餐厅里,长方形的木质餐桌上摆着三菜一汤:土豆炖排骨、清炒时蔬、家常豆腐,紫菜蛋花汤。家常,温暖。

王芳不停地用公筷给林枫碗里夹菜:“心儿,多吃点。”

林枫拿起筷子,动作缓慢,每一次夹取、咀嚼,都带着刻意的精准和疏离感。过于安静,过于规矩。

王芳看着女儿略显生疏的动作和平静得过分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紧了,眼眶又有些发红。她放下筷子,声音带着化不开的难过和浓浓的心疼,更像是自言自语的低喃:“心儿……妈妈看着你……这样安安静静的……跟以前那会儿……真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的目光没有审视,只有深切的悲伤,“以前你在家,筷子动得飞快,小嘴叭叭地说个不停……现在……”她吸了下鼻子,努力把哽咽压下去,声音轻得像叹息,“妈妈知道你遭了大罪……就是……就是心里头……刀割一样……难受……”她的眼泪滚落下来。这是物是人非、心如刀绞的悲伤,而非怀疑。

空气弥漫着无声的沉重。

一股冰冷的警觉在林枫心底升起。方爱国也放下了筷子,眼神充满复杂的心疼,伸手无声地拍了拍妻子颤抖的肩膀。

林枫垂下眼睑,喉结滚动了一下。再抬眼时,眼神努力带上茫然和一丝试图回忆却不得的痛苦,声音轻缓、迟疑:

“……妈……”他目光在王芳泪痕上停留,努力注入一丝无措和愧疚,“……对不起……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不爱说话了……”他微微低头,避开母亲的目光,声音更低,“……可能……睡得太久……好多事……感觉……都隔了层雾……连……连吃饭……都觉得……陌生了……”透着深深的疲惫。

就在这时——

温心轻轻放下了手中的汤匙。

瓷质的轻碰声,打破了凝滞。

“方太太,”温心开口,声音温和而带着科学工作者的冷静理性,“您的感受非常真实。深度的神经性创伤,带来的改变是多层面且持久的。”她的语气平实,“长时间的意识和身体功能抑制,会导致包括语言表达、情绪反应在内的诸多高阶神经功能都需要漫长的重塑。这个过程不仅涉及生理层面的神经通路重建,也伴随着心理层面对环境变化的敏感度提升、对自身能力的重新认知。”她看向林枫,“心儿现在的‘安静’和‘生疏感’,是大脑进行深度自我修复和适应性调整的客观体现。它需要集中资源去‘学习’重新控制身体,去‘学习’重新理解这个对她而言已经有些‘陌生’的世界。”她顿了顿,“这种状态,虽然让人心疼,但从神经功能恢复角度看,是积极的信号。”她的解读,将王芳的悲伤定位为对女儿康复艰辛的直观感受,并赋予了科学角度的正面意义。

王芳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更多是心疼和释然:“温博士……您说得对……心儿她……太不容易了……”她再次抓住林枫的手腕(林枫手臂绷紧),“妈不好……妈不哭了……心儿……你慢慢来……妈陪着你……”

方爱国重重叹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女儿,带着心疼和宽慰,抹去妻子的泪:“好了,温博士都说了是好事。心儿,好好吃饭。”他心中的疑虑被悲伤和理解冲淡。

餐桌上沉重的气氛终于被冲散。温心安静地吃着饭。

饭桌上,温心像是想起什么,放下筷子,看向方爱国夫妇,语气带着专业的建议:“方先生,方太太,关于心儿的康复,除了医疗手段,我觉得增加积极的社会互动也非常重要。接触同龄人,参与适度的校园活动,这种规律、有目标的社交刺激,对大脑神经网络的整体激活和功能重塑,有着药物和物理治疗难以替代的促进作用。尤其对于心儿这个年龄段的认知和情感恢复,效果往往事半功倍。”

王芳立刻点头,眼中带着期盼:“温博士说得对!是该让心儿多出去走走,见见人!老方,你看……”她看向丈夫。

方爱国沉吟片刻,沉稳地点头:“是这个理。整天闷在家里,确实不利于恢复。”他看向温心,“温博士觉得,现在心儿的状态,能适应学校环境吗?强度会不会太大?”

温心语气肯定:“循序渐进是关键。可以从熟悉的环境开始过渡。比如,考虑让她以插班生的身份,进入一个管理相对宽松、师生氛围友好的高中环境,比如启德高中?我了解过,他们的教学管理比较人性化,对特殊情况的处理也有经验。方总您在本地人脉广,或许可以试着联系一下?当然,一切以心儿的身体承受能力为准,我会全程评估她的适应情况。”她巧妙地将建议抛出,并暗示方爱国可以利用其本地人脉资源去操作。

方爱国眼神微亮,沉稳地点头:“启德高中……我有朋友好像认识那边的校董。行,这事我来想办法联系看看。还是温博士考虑得周全!”他看向女儿,眼神带着鼓励,“心儿,听到了吗?想去上学吗?”

林枫(方可)配合地做出一点“茫然”和“思考”的表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低声道:“……嗯……听……爸妈的……”

王芳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笑容。

晚餐结束,王芳在厨房收拾,方爱国在客厅。温心以“需要复查一下心儿腕部生物传感贴片在居家环境下的信号基线稳定性”为由,和林枫一起走进了卧室。王芳应了一声。

门轻轻关上。

温心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露出冷静如手术刀般的审视。她走到书桌前,目光锐利地扫过林枫过于刻板的站姿。

“刚才的表现,”她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情绪触发点利用尚可。她的疑虑被导向了‘创伤后改变’。”她微微摇头,“但细节依旧是致命伤。你的动作模式——依旧带着‘林枫式’的精密控制痕迹。过于追求‘不出错’,本身就是破绽。在熟悉她过去的人眼里,这种‘精确的笨拙’比真正的笨拙更显异常。”

她的眼神如同探针:“记住,你现在是‘方可’。允许出现真实的、符合生理逻辑的‘不协调’!眼神里要有真实的困惑和一点因为无法快速恢复而产生的沮丧!用真实的‘缺陷’掩盖你最大的谎言!”

她向前逼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除了演技,勒在脖子上的物理绞索,是距离!”

她迅速抽出一张折叠的打印地图摊开,指尖精准地点在一个红圈标记的点上:“这里,东南方向,距离九百五十米。一公里是当前神经信号稳定传输的物理极限。超出这个距离,信号衰减和干扰会指数级增加,导致控制延迟、动作失调甚至意识链接中断。为了将风险降到最低,你的本体必须安置在尽可能靠近你活动中心的位置。所以,我在旧城区边缘租下了这个安全点(SV-P1)。”她简洁地解释了本体在附近出租屋的必要性——物理极限下的风险控制。“记住方位——阳台东南方向,穿过两个街区,那片红砖筒子楼最靠边的顶层。直线950米,处于临界点。意外状况(如道路施工、恶劣天气)均可能导致身体控制异常!暴露风险极高!”

她的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林枫,抬手指向窗外西北方向:“看到那个塔吊了吗?启德高中工地。那是目标区域。而你此刻的位置,距离维持你存在的‘核心’仅有五十米安全冗余。这种平衡极其脆弱。”

“因此,”她的指尖移到红点附近一个画着蓝色三角的点(T-ALPHA/1),“部署了一台初代定向信号中继器在小区后门围墙外的废弃电信柜内。”她示意方向,“东北角,锈迹斑斑的蓝色铁皮箱。”

“它的作用是将操控半径勉强延伸至覆盖小区及通往启德高中的前半程。但是!”温心语气加重,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该设备为原型机!功率不稳,抗干扰弱!它如同纸糊的堤坝!在下一代稳定中继器部署完成前,生存法则就是——”她的眼神锐利如针,“严格限制活动范围在以住宅为中心、一百米为半径的安全区内!禁止任何非必要路径外的停留或探索!生存高于一切!遇险情,优先原地静默!”

客厅传来方爱国的声音:“心儿?温博士?”

“好了,方先生!”温心扬声回应,语调瞬间切换。她迅速收起地图,表情恢复专业平静。象征性地调整了一下林枫腕上的贴片:“信号稳定。下周复诊见。”她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门在林枫身后合拢。栀子花香、旧家具木味、残余饭菜气息混合着,沉甸甸地压迫着感官。他缓缓转身,目光投向镜中那张少女的脸庞。柔和的线条下,掩藏着病弱。那双眼睛深处,却是冻结的警惕与计算的野心。面具之下,裂痕丛生。

汹涌的厌恶与撕裂感缠紧意识。这躯壳!这囚笼!每一次模仿,每一次承受,每一次呼吸,都烙下背叛的烙印!

剧痛几乎冲破理智。然而——

幻视帝国的冰冷巨影在意识深渊爆发!那份掌控一切的绝对力量!那份几乎触及的终极权杖!它们的冰冷重量瞬间化为坚不可摧的星核,轰然降临!

屈辱、剧痛、恶心……在这星核面前,渺小如蜉蝣!被瞬间碾碎!

镜中冰封的瞳孔深处,那抹征服者的幽暗决绝,骤然狂暴!必须夺回!失去的权柄!中断的登神之路!为此,这副皮囊!这樊笼!这虚假的“家”!必须完美扮演下去!扮演到碾碎一切、重临绝巅!

他走到镜前,目光如毒锥,钉在苍白倒影上。昏黄灯光无法照亮眼中冻结的荒原。空气里,甜香、微酸、消毒水气息无声绞杀。

楼下孩童嬉闹、马路车流、电视播报、洗碗轻响……固执穿透门板。

渗入囚室,却如铅板后的失真杂音,苍白,空洞。在温暖油彩之下,在冰冷伪装之后,致命的暗涌以冷酷法则汇聚,冲刷着现实之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