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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像鞭子,抽打着余诚单薄的身体。泥泞淹没了他破草鞋的脚踝,每一次跌倒都灌进满嘴腥臭的泥水。五岁的他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怀里紧搂着三岁的妹妹余念。妹妹滚烫的小脸贴在他冰凉的脖颈上,细微的呜咽像受伤的小猫。
“诚儿!抱紧念儿!别回头!跑!”老仆余福嘶哑的吼声在身后炸响,随即被金铁交鸣和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火焰灼烧布帛的“嗤嗤”声淹没。余诚甚至能闻到风里飘来的、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
一道刺目的、带着不祥暗红的光刃撕裂雨幕,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削断了前方一丛灌木。余诚一个趔趄,怀里的妹妹差点脱手。他惊恐地回头一瞥——
闪电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炼狱。
余福伯伯那件熟悉的灰布短褂,被一道扭曲的、如同活物般的暗红火焰洞穿。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发出“滋滋”的声响,老仆的身体在火光中剧烈颤抖,却像钉子般死死钉在泥地里,双臂张开,用残躯挡住了狭窄的山道入口。他的脸在火焰中狰狞,却对着余诚的方向,嘴巴无声地开合着两个字:“快…跑!”
几个鬼魅般的黑影,包裹在湿透的黑斗篷里,正越过余福燃烧的残躯,斗篷下摆翻飞间,一抹妖异的、仿佛由鲜血绘成的莲花火焰纹饰一闪而逝!
那纹饰!余诚的瞳孔缩成了针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猛地扭回头,用尽吃奶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扑向前方余福伯伯用命指出的一条荆棘裂缝——一个被藤蔓半掩的兽洞。
他几乎是砸进洞里的,碎石硌得生疼。妹妹被他压在身下,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念儿别怕…别怕…”他胡乱地摸索着,想把妹妹往里塞。洞外,脚步声和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火焰燃烧声迅速逼近。
“哥哥…铃铛…”余念细弱蚊蚋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哭腔。
余诚心里咯噔一下,一摸妹妹的脖子——空了!母亲留下的那对小小的玉铃铛,妹妹一直贴身戴着,刚才混乱中掉了一只!
他想冲出去找!但洞外,一只包裹在黑色皮套里的手,已经猛地扒开了洞口的藤蔓!
冰冷的杀意,混合着雨水的腥气和火焰的焦臭,瞬间灌满了狭小的洞穴。
绝望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余诚的脖颈。他本能地把妹妹死死护在身下,小小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那只黑手的主人似乎迟疑了一瞬,似乎在确认洞内的情况。
“呜哇——!”余念被这极致的恐怖彻底压垮,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哭声仿佛刺激了洞外的追兵,那只手猛地伸了进来,带着一股灼热腥风,直抓向余诚!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比之前任何一道都更响、更近的霹雳在头顶炸开!惨白的电光几乎将天地照得一片通明!紧接着,是山石崩塌的轰然巨响!仿佛整座山峰都在雷神的咆哮下颤抖!
那只伸进来的黑手猛地缩了回去!洞外传来几声短促的呼喝和咒骂,脚步声变得混乱。
“山要塌了!快走!”
“妈的,算那小崽子命大!”
混乱的声音迅速远去,被更大的落石轰鸣和暴雨声掩盖。
余诚死死捂着妹妹的嘴,直到外面除了雨声和山体滑落的沉闷声响再无其他动静,他才敢松开一点点。余念的哭声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小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渐小。余诚小心翼翼地扒开被碎石和断枝堵住一半的洞口,冰冷的空气带着泥土和焦糊味涌进来。外面一片狼藉,大树倾倒,巨石滚落。那几道索命的黑影,连同余福伯伯燃烧的残躯,都已不见了踪影,只有一片被雨水冲刷得发黑的焦土,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惨烈。
他拖着几乎麻木的身体爬出洞口,妹妹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天边泛着死鱼肚皮般的灰白,黎明将至,却毫无暖意。
“念儿…”他哑着嗓子呼唤,声音干涩得吓人。他踉跄着,凭着模糊的记忆,在泥泞和乱石中摸索,寻找妹妹掉落的铃铛。那是母亲留下的,是念儿最宝贝的东西。
终于,在一丛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荆棘下,他摸到了一抹冰凉。小小的玉铃铛,沾满了污泥,静静地躺在那里。他如获至宝地捡起,用破烂的袖子使劲擦了擦,冰凉的玉质触感稍稍安抚了他惊魂未定的心。他将铃铛紧紧攥在手心。
“哥哥…”余念抽噎着,伸出小手。
余诚刚想把铃铛递给她,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远处山坡上,几道模糊的黑影如同秃鹫般在晨雾弥漫的林间快速移动、搜寻!他们还没放弃!
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他一把抱起妹妹,不顾一切地朝着与黑影相反的方向,钻进更茂密、更崎岖的山林深处。他不敢走大路,不敢靠近任何村落,只敢沿着最荒僻的野径逃窜。
饿了,就挖点苦涩的草根,偶尔运气好能找到些野果;渴了,就喝浑浊的溪水、树叶上的雨水;困极了,就找个隐蔽的树洞或岩缝,兄妹俩紧紧依偎着取暖。妹妹的哭声越来越少,小脸日渐消瘦苍白,眼神也变得有些呆滞。那只失而复得的玉铃铛,余诚再也不敢让妹妹戴在外面,他把它和自己贴身藏着的一块余福伯伯衣服上扯下的、沾着暗褐色血痂的粗布片放在一起,用一根细藤死死系在腰间最里面。
支撑他拼命逃亡的,是余福伯伯燃烧前无声的“快跑”,是父母不知所踪的焦灼,是妹妹滚烫的小脸贴在他脖子上的触感,以及腰间那冰凉的玉铃和粗粝染血的布片带来的刺痛提醒。
他不能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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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南疆边缘,黑岩城。
盛夏的烈日炙烤着肮脏的街道,空气里弥漫着腐烂垃圾、汗臭和劣质油脂混合的刺鼻气味。余诚蜷缩在城南破庙最阴暗的角落,像一滩被太阳晒得发软的烂泥。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和形状,只是几块勉强连在一起的破布,沾满了板结的污垢和可疑的油渍。头发纠结打绺,盖住了大半张脏兮兮的小脸,露出的皮肤也布满污痕和蚊虫叮咬的红肿,只有一双眼睛,偶尔抬起时,里面没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警惕和深藏的惊悸。
他是这破庙里众多小乞儿中的一个,最不起眼,也最“新”的一个。两个月颠沛流离的逃亡,耗尽了他身上最后一点属于“天剑门大师兄之子”的痕迹。当筋疲力尽、饥肠辘辘的他终于看到黑岩城那高大却污浊的城墙时,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活下去。
在这里,活着就是每天和饥饿、寒冷、疾病以及无处不在的恶意搏斗。
一块半馊的、沾满尘土的饼子骨碌碌滚到他脚边。紧接着,一只沾满泥垢的破草鞋狠狠踩在了饼子上,用力碾了碾。
“新来的小崽子,懂不懂规矩?”一个比他高半头、脸上带着几道浅疤的恶丐少年叉着腰,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不怀好意的同伴。“黑狗爷的地盘,想讨食?得孝敬!”
余诚没动,只是把头埋得更低,身体下意识地缩紧。他认得这个叫“黑狗”的恶丐头目,是破庙里一霸,专门欺负新来的和更弱小的孩子。
“哑巴了?”黑狗见他不吭声,一脚踢在他小腿上,钻心的疼。“把爷的饼捡起来,舔干净!还有,身上藏了什么好东西,都给爷交出来!”
余诚闷哼一声,依旧死死低着头,双手却下意识地护住了腰间藏着玉铃和布片的位置。这个动作立刻引起了黑狗的注意。
“哟呵?还真藏着宝贝?”黑狗眼睛一亮,狞笑着伸手就朝他怀里掏去。
“别碰!”一直沉默的余诚猛地抬起头,那双麻木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狼崽子般的凶光!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狠狠一口咬在黑狗伸过来的手腕上!
“啊——!小杂种敢咬我!”黑狗痛得大叫,猛地甩手。余诚被巨大的力量甩得撞在身后的破供桌上,一阵头晕眼花。
“给我打!往死里打!把他藏的东西给我掏出来!”黑狗捂着手腕,气急败坏地咆哮。
雨点般的拳脚立刻落在了余诚身上。他死死蜷缩着,用尽力气护住头和腰腹。疼痛如同潮水般涌来,骨头仿佛要散架,胃里翻江倒海。他咬破了嘴唇,尝到一股铁锈味,硬是没吭一声。
混乱中,他看到一个更瘦小、大概只有三四岁的小乞儿,因为离得太近,被黑狗的一个同伴迁怒,一巴掌扇倒在地,哇哇大哭起来。那孩子瘦得皮包骨头,哭得撕心裂肺。
余诚的瞳孔猛地一缩。
那哭声,像极了雨夜里妹妹余念的哭声。
一股无名火“腾”地一下从心底最深处烧了起来,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恐惧和麻木!比被追杀时更甚!他护着腰腹的手,不自觉地死死攥住了那块贴身的、染血的粗布片!
“滚开!”一声嘶哑的、完全不似孩童的咆哮从余诚喉咙里迸发!
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弹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一头撞进离他最近、正在踢打那小乞儿的恶丐怀里!
“砰!”
那恶丐猝不及防,被撞得一个趔趄。余诚趁机抓住他的胳膊,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口咬下去,牙齿深深嵌入皮肉!
“嗷——!”惨叫声响起。
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也从余诚体内猛地炸开!仿佛有什么冰冷尖锐的东西和滚烫灼热的东西在他脆弱的经脉里狠狠对撞、撕扯!一股微弱的、带着锋锐刺痛的气流不受控制地从他紧攥布片的手心散逸而出,另一股冰寒彻骨的气息则沿着脊椎窜上头顶!
“嘶……”围攻他的恶丐们同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和心悸,动作不由自主地一滞。
“邪…邪门!”黑狗看着余诚那双布满血丝、仿佛燃烧着冰与火的疯狂眼睛,心底莫名地升起一股寒意。他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妈的!晦气!走!”捂着还在流血的手腕,带着两个同样心头发毛的同伴,骂骂咧咧地退出了破庙。那个被欺负的小乞儿也连滚爬爬地躲到了更远的角落,惊恐地看着余诚。
破庙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余诚粗重痛苦的喘息。
刚才那股爆发的气力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体内翻江倒海的剧痛和极度的虚弱。他蜷缩回那个阴暗的角落,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忽冷忽热。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衣,在肮脏的地面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死死咬住自己的胳膊,防止痛苦的呻吟泄露出来,牙齿深深陷入皮肉,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因为体内那冰火交煎、万刃穿身的酷刑,早已盖过了一切。
他哆嗦着,从怀里摸出那块染血的粗布片,紧紧攥着。布片上那用炭条画的简陋小剑和打叉的红莲,在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
爹…娘…念儿…余福伯伯…
你们…在哪儿啊…
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他蜷缩着,像一只濒死的幼兽。腰间,那枚藏在最里面的玉铃铛,冰凉地贴着他的皮肤,是这炼狱里唯一一丝冰冷的慰藉。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痛苦的海洋里浮沉。饥饿、伤痛和体内那非人的折磨,一点点吞噬着他的生命力。破庙里其他乞儿早已习惯了他的“邪门”,没人敢靠近,也没人会在意一个快死的小乞丐。
余诚的视线开始模糊,身体越来越冷。他感觉自己正坠向一个无底的深渊。
要…死了吗?
也好…好累…好痛…
念儿…哥哥…找不到你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一股极其浓烈、甚至有些呛人的酒气,混合着一股奇异的、类似硫磺和炽热岩石的味道,突兀地钻进了他的鼻腔。
一个高大的阴影,晃晃悠悠地笼罩了他蜷缩的角落。
余诚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硕大的、油光发亮的朱红色酒葫芦。葫芦口还在往下滴着晶莹的酒液。然后,是一件洗得发白、沾着不少油渍和酒渍的宽大灰布袍子。再往上…是一张胡子拉碴、满面红光、醉眼朦胧的脸。头发乱糟糟地挽了个髻,插着一根焦黑的木棍。
一个…老酒鬼?
余诚脑子里只闪过这个念头,便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在他彻底陷入黑暗的最后一瞬,他似乎感觉到那醉醺醺的老酒鬼俯下了身,那双朦胧醉眼在扫过他身体时,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精光,快得如同错觉。随即,一根粗糙却异常稳定、带着滚烫温度的手指,轻轻点在了他冰冷汗湿的额头上。
一股温和醇厚、如同地底岩浆般源源不绝的暖流,顺着那指尖,霸道却又小心翼翼地涌入了余诚濒临崩溃的躯体,强行吊住了他最后一线微弱的生机。
“啧…”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酒气的嘟囔在余诚耳边响起,像是抱怨,又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东西,“冰火同炉?这破地方…还能捡到这种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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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角落,余诚蜷缩在尘埃里。**
**污垢掩盖了他稚嫩的脸庞,却掩不住身体深处冰与火的残酷撕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的痛与刺骨的寒,像无数烧红的细针在经脉里游走,又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骨骼。**
**腰间那块染血的粗布片,紧贴着皮肤,粗粝的触感和冰冷的玉铃铛一起,成为他坠入黑暗前唯一的锚点。**
**他几乎能感觉到生命力正从这具小小的躯壳里一丝丝抽离。**
**就在这时,浓烈的酒气混杂着硫磺与岩石的气息笼罩下来。一只粗糙却滚烫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暖流,点在了他的额头。**
**“啧…冰火同炉?这破地方…还能捡到这种玩意儿?”那含混的嘟囔,是他在人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言语。**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身体被那霸道而温和的暖流包裹,像沉入滚烫的岩浆,又像被投入冰封的深潭。**
**余诚不知道,这究竟是另一场噩梦的开始,还是…一缕真正能让他活下去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