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柱就这样慢慢地挪动着他老迈的身体,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每一步都蹭着胡同里冰凉的水泥地。胸口那台破风箱扯得生疼,每喘一口气都带着咝咝啦啦的杂音,像漏气的皮球。深秋的夜风跟刀子似的,刮过他枯树皮一样的脸。他靠着斑驳的院墙歇气,灰墙上的青苔湿冷湿冷的,透过薄褂子往骨头缝里钻。
就在这时候,他眼角瞥见了墙角根儿。街道办前阵子搞除四害,在那儿撒了点灰紫色的老鼠药,像一撮撮发霉的粉末,不起眼地混在碎砖头和枯叶子堆里。傻柱浑浊的眼珠子定住了,直勾勾地盯着那点要命的紫色。
一个念头,冰凉、尖利,毒蛇一样猛地钻进他混沌的脑子里——横竖都是个死。肺癌晚期的判决书在他口袋里揣着,跟块烧红的烙铁似的烫心。医生的话还在耳边嗡嗡响:“老爷子,您这情况……尽量吃好点,心情舒畅些……”舒畅?他这心里堵得比下水道还瓷实,哪来的舒畅?
他佝偻着腰,像个偷地雷的,颤巍巍地蹲下去。枯树枝一样的手指哆嗦着,从怀里摸出那张皱巴巴的医院诊断单——白纸黑字,判了他死刑的玩意儿。他展开纸,铺在冰冷的地上,然后伸出三根指头,小心翼翼地去撮那灰紫色的粉末。手抖得厉害,粉末簌簌地往下掉,像他这辈子的指望,一点点漏光了。撮了小半包,估摸着够劲儿了,他用那张催命符一样的诊断单,仔仔细细、一层又一层地把这包“最后的调料”裹了起来,捏成一个小纸包,紧紧攥在手心。纸包硌着手,凉得透骨。
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攥着纸包的那只手,藏在袖子里,攥得死紧,指节都发了白。另一只手撑着墙,一步,一步,朝着那扇刚刚隔绝了他一生笑话的房门,挪了回去。门缝里还透出点昏黄的光,里头算计的声音低了下去,但没停,像耗子在啃木头。他没再听,也没力气听了。
推门进去的时候,屋里那点虚假的热乎气儿扑面而来。秦淮茹正低头纳着鞋底,棒梗翘着二郎腿在剔牙,小当和槐花挤在一块儿看个巴掌大的小电视,嘻嘻哈哈。
“回来了?”秦淮茹眼皮都没抬,手里的针线没停,“溜达一圈儿,身上寒气散了吧?”
傻柱喉咙里“嗯”了一声,声音哑得像破锣。他没看任何人,佝偻着背,径直往自己那小隔间走。脚步有点发飘,踩在地上像踩棉花。棒梗斜眼瞅着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后,撇了撇嘴,嘟囔一句:“老东西,走路都没声儿了,跟个鬼似的。”
这一宿,傻柱睁着眼,盯着黑黢黢的房梁。那包“药”就塞在枕头底下,硬硬的硌着后脑勺。肺里的疼一阵紧似一阵,可他心里那点念头,却像浇了油的炭火,越烧越旺,压都压不住。饭盒里油汪汪的肉片,棒梗偷鸡自己顶缸时全厂戳脊梁骨的哄笑,何雨水出嫁那天红着眼不肯叫他哥的样子,亲儿子何晓被他推开时那双绝望的眼睛……还有门板后面,那句冰冷刺骨的“用完就踹开”……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子里转,搅得他五脏六腑都拧着疼。
天快亮的时候,外头公鸡打鸣了。傻柱一骨碌坐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病入膏肓的老头。肺里一阵翻江倒海的咳嗽,他死命捂着嘴,咳得浑身打颤,眼泪都憋出来了。咳完了,他喘着粗气,抹了把脸,眼神里那点浑浊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劲儿取代了。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像只老猫。灶房就在他那隔间隔壁。他摸进去,舀米,淘洗,添水,坐上那口用了半辈子的大铁锅,引着了煤炉子。幽蓝的火苗舔着锅底,映着他那张枯瘦、阴沉的脸。
锅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冒小泡。傻柱掏出那个小纸包。手,又开始抖。他盯着那纸包,眼前闪过棒梗小时候狼吞虎咽抢他饭盒的样子,闪过秦淮茹在枕头边抹泪说“柱子,我这身子怕是生不了了”的样子……他猛地一咬牙,撕开纸包,把里面灰紫色的粉末,一股脑儿全倒进了翻滚的米汤里!那粉末打着旋儿,瞬间融化在白色的米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几乎闻不到的涩味。他又拿起勺子,伸进去,慢慢地搅,一圈,又一圈。搅得很仔细,很均匀。粥熬得越来越稠,气泡翻滚着破裂,看着跟平时一样。
粥快熬好的时候,棒梗趿拉着拖鞋,揉着眼睛第一个进了灶房。一股熟悉的米香扑面而来。
“哟呵!”棒梗挺意外,抽了抽鼻子,“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您老舍得下厨了?”自从傻柱确诊肺癌,咳得厉害,这灶台基本就闲置了,早饭都是外头买点对付。
傻柱背对着他,正把熬好的粥往一个大瓦盆里盛。他动作有点僵硬,没回头,闷声闷气地应了一句:“……咳,睡不着,熬点粥,养养胃。”声音还是哑,但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平静。
棒梗“哦”了一声,也没多想,转身去拿碗筷。可就在转身的刹那,他眼角的余光扫过煤炉子旁边的墙角——那里堆着点引火的废纸。一张揉皱的、印着医院抬头的纸,露出一角,上面粘着点没被灶灰完全盖住的灰紫色粉末,看着有点眼熟。
棒梗心里“咯噔”一下。街道办撒老鼠药的事儿他知道,那颜色他认得!他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装作不经意地走过去,弯腰,飞快地捡起那张纸。没错!是街道除四害的告示!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投放的是“溴敌隆”鼠药,旁边还有残留的灰紫色粉末!再看看傻柱那锅熬得咕嘟冒泡的白粥……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嗖”地一下直冲天灵盖!棒梗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眼珠子瞪得溜圆,血丝一下子就爬上来了!他脑子里“轰”的一声,什么都明白了!这老东西!这老不死的!他这是要拉他们全家垫背啊!
“老东西!”棒梗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声音都变了调,猛地朝傻柱扑了过去!
傻柱刚把粥盆端起来,正要转身。被棒梗这疯牛一样从背后狠狠一撞,手里的粥盆“哐当”一声脱手飞出,滚烫的粥泼了一地,也溅了傻柱一身。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你干什么!”傻柱惊怒交加,回头吼道。
“我干什么?!”棒梗双眼血红,像要吃人,他一把揪住傻柱那件破旧的蓝布褂子前襟,另一只手攥着那张沾着鼠药的纸,几乎戳到傻柱脸上,“老东西!你看看这是什么!啊?!你想毒死我们?!你想拉我们全家给你陪葬?!你他妈做梦!”
这动静太大了。秦淮茹、小当、槐花全被惊动了,慌慌张张地跑进灶房。
“怎么了怎么了?棒梗!你发什么疯!”秦淮茹看着一地狼藉和扭在一起的两人,吓得声音都尖了。
“妈!你看!”棒梗把那张纸狠狠摔在秦淮茹脚下,手指哆嗦着指向地上那滩还在冒热气的粥,“这老东西!他在粥里下老鼠药!他想毒死咱们全家!你看这纸!他包药的纸!”
秦淮茹低头一看,脸“唰”地一下变得比纸还白,腿一软,差点瘫下去。小当和槐花也看清楚了,吓得尖叫起来,抱作一团。
傻柱被棒梗死死揪着,浑浊的眼睛扫过地上那张刺眼的纸和那滩粥,又扫过贾家几口人惊恐、愤怒、扭曲的脸。他脸上那点强装的平静彻底粉碎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绝望、疯狂和……诡异的解脱的怪笑。
“哈哈哈……陪葬?”他嘶哑地笑起来,声音像砂纸摩擦,“你们……你们也配?……我这辈子……喂饱了你们这群……白眼狼……搭上了我妹子……我儿子……到头来……就换来个……用完就踹开?……盼着我死?……好……好得很……我活不长了……黄泉路上……我一个人走……太孤单……拉上你们……热……热闹!”
他话没说完,棒梗已经被这恶毒的话彻底点燃了最后的理智!想毒死我们?我先送你上路!
“我让你热闹!老畜生!”棒梗彻底疯了!他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双手猛地掐住傻柱的脖子,把他死命往地上那滩滚烫的、混着老鼠药的粥里按!“吃!你给我吃!你不是熬了粥吗?!你不是想毒人吗?!你自己吃!你先尝尝味儿!”
傻柱枯瘦的身子哪里经得住棒梗这壮年汉子死命的按压?他像一片枯叶被狂风卷着,脸朝下,狠狠地砸进了那滩粘稠滚烫的毒粥里!
“呃——!”滚烫的粥糊住了他的口鼻,烫得他发出凄厉的惨叫,但更多的粥混合着灰紫色的毒药,随着他的挣扎和呛咳,疯狂地灌进了他的喉咙、气管!
“棒梗!你松手!松手啊!”秦淮茹吓傻了,尖叫着扑上去想拉开儿子。
可棒梗已经红了眼,根本听不见!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弄死他!弄死这个想害死他们全家的老东西!他死死按着傻柱的后脑勺,用尽全身力气往下压!嘴里还嘶吼着:“吃!吃啊!老东西!香不香?!你自己熬的!别浪费了!”
小当和槐花吓得魂飞魄散,缩在墙角只会哭喊:“哥!哥别这样!妈!妈!”
灶房里弥漫着米粥的焦糊味、刺鼻的老鼠药味,还有傻柱被滚烫粥水烫伤皮肉的焦糊味。他像一条离水的鱼,在棒梗身下剧烈地抽搐、挣扎。被毒粥糊住的口鼻发出“嗬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窒息声,四肢胡乱地蹬踹着,踢翻了旁边的矮凳。老鼠药烧灼着他的食道和胃,滚烫的粥烫烂了他的口腔和气管,肺癌的溃口被这双重折磨撕扯着,疼得他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他的脸憋成了酱紫色,眼球可怕地向外凸起,布满血丝,死死瞪着虚空,仿佛在质问这荒唐而恶毒的一生。
棒梗死死地按着,直到身下的挣扎越来越弱,越来越无力。那“嗬嗬”的声音变成了破风箱最后几下艰难的抽动,最终,彻底没了声息。
灶房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煤炉子上那点幽蓝的火苗,还在不知疲倦地舔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呼呼”声。
棒梗喘着粗气,慢慢松开了手,瘫坐在地上,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傻柱,那佝偻的身体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姿势趴在冰冷的、沾满毒粥的地上,脸还埋在粥渍里。
秦淮茹也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像被抽掉了魂。小当和槐花抱在一起,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没人说话。没人敢动。没人去看地上那个人,那个刚刚咽了气的“老东西”。
过了好久,久到锅底最后一点水被烧干,发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棒梗才像突然惊醒,猛地跳起来,脸色惨白,语无伦次:“……不……不是我……是他……是他想毒死我们!……他想毒死我们全家!……他活该!……他是自己找死!……”他像是要说服自己,又像是要说服别人。
秦淮茹缓缓抬起头,看着儿子惊恐扭曲的脸,又看了看地上傻柱那毫无生气的身体。那张被滚烫毒粥毁得不成样子的脸,似乎还凝固着最后那一刻的痛苦和……嘲弄?她突然想起昨晚上门板后面,自己说的那些话,还有一大妈临终前的交代——“该踹开就踹开,别心软!”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比这深秋的清晨还要冷上千百倍。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抽气。她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一滴浑浊的泪,砸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