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晨雾笼罩着东北边陲的小镇,远处传来几声狗吠。
林海背着柳条水桶往镇口河边走,脚下是湿漉漉的泥土路,空气中弥漫着炊烟与草木混合的味道。
他是镇上林家的老大,十七岁,沉默寡言,从小就喜欢一个人观察鸟兽踪迹、辨识风向变化。
父亲是个猎户,偶尔也替人修些农具,母亲温柔能干,一家五口虽不富裕,日子倒也安稳。
可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走到半道,他忽然停下脚步。
一阵闷响从东北方向传来,像是雷,又不像雷——那声音沉而重,带着金属炸裂的震颤。
紧接着,几声枪响划破清晨的寂静,惊起树上栖息的乌鸦,扑棱棱地飞散开来。
林海眉头一皱,心头猛地揪紧。
他转身就往家跑,水桶甩在身后晃荡作响,脚下的泥地溅起水花。
推开家门时,父亲已经背上了那把老猎枪,正在系腰带。
母亲站在灶台前,手中还握着没来得及舀饭的木勺,脸色苍白,却努力镇定。
“爹!”林海喘着气喊,“外头……有枪声。”
林父看了他一眼,眼神中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严峻:“你先别问,去把你弟弟叫醒,带你娘躲到后山的地窖里。”
“可是……”
“听我说!”林父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坚定,手搭在他肩上,压得他几乎站不住脚,“这回不一样,我得去看看情况。”
说罢,他从墙角拿出一把锈迹斑驳的匕首,递到林海手中。
“这是你太爷爷留下的,用它护住你娘和弟弟,记住了。”
林海低头看着那柄匕首,刀刃已经发黑,但锋利依旧。
他点点头,喉头发紧,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母走上前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低声说道:“我们等你爹回来。”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响起一片喧哗,夹杂着刺耳的日语吆喝声,还有木门被踢碎的声音。
林父猛地拉开门,正对上一群穿着黄绿色军装的日军士兵。
领头的是个瘦削的日本军官,脸像刀削过似的,目光冷峻,腰间佩刀闪着寒光。
“你们是谁?”林父挡在门口,猎枪横在胸前。
那人没说话,只是一抬手,身后的士兵立刻举枪瞄准。
林海躲在柴垛后,心脏砰砰直跳,冷汗浸湿了衣襟。
他看到父亲怒目圆睁,似乎还想再争辩什么,可那军官只是冷冷一笑,拔出佩刀,猛地向前一刺。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门前的青石板。
林海的眼前一片血红,耳边嗡嗡作响。
他死死咬住嘴唇,指甲掐进掌心,才勉强没哭出声来。
“杀光!烧掉!”那个日本人用生硬的中文下达命令,随后转身离去,仿佛刚才那一幕不过是例行公事。
房屋开始燃烧,火焰吞噬了屋顶,热浪扑面而来。
林海伏在柴堆后不敢动弹,直到几名日军士兵离开,他才颤抖着爬出来。
他冲回家门口,母亲已经抱着年幼的弟弟站在屋檐下,脸上满是泪痕,却仍旧强忍悲痛。
“你爹……”她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抱住两个孩子。
小六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一脸惊恐地拉住林海的手:“阿海,咱们怎么办?”
林海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地上父亲的遗体,脑海中一遍遍回放刚才的那一幕:刀尖刺入胸口,鲜血飞溅,那双曾经温暖有力的大手无力地垂下……
“娘,我们得走。”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而坚定。
林母点头,擦干眼泪,抱起小儿子,拉着林海和小六子朝后院奔去。
他们穿过火光四起的街道,踩过碎瓦断壁,一路跌跌撞撞来到镇后的小山坡。
就在他们准备钻进早已准备好的地窖时,远处传来马蹄声。
林海抬头一看,几名骑马的日军骑兵正朝这边巡逻而来。
小六子慌了神,刚要跑,却被地上的树枝绊了一跤,重重摔倒在地。
“快起来!”林海伸手去拉他。
可下一秒,马蹄已至。
一声惨叫划破夜空。
林母猛然抓住林海的手,将他推往后方的灌木丛。
“快走!”她眼含泪水,声音撕心裂肺,“别回头!”
林海愣住了,眼中充满恐惧与不甘。
母亲再次用力推了他一把,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试图吸引敌人的注意。
林海僵在原地,看着母亲的身影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火光与浓烟之中。
林海拉着母亲的手,怀里还抱着年幼的弟弟,小六子跟在身后,几个身影在火光与浓烟中跌跌撞撞地奔向后山。
街道已被烈焰吞没,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血腥气,哭喊声此起彼伏,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燃烧。
“快点!别回头!”林海咬紧牙关,声音嘶哑。
他能感觉到母亲的手在颤抖,但依旧紧紧抓着他,仿佛怕一松手就会失去这个仅剩的孩子。
他们绕过镇口的老槐树,穿过一片矮灌木丛,眼看就要到达藏身的地窖时,远处马蹄声骤然响起,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是骑兵!”小六子惊叫一声,脚步慌乱。
林海心头一紧,猛地回头望去——五六个日军骑兵正沿山路巡逻而来,马蹄踏碎枯枝,尘土飞扬。
最前头那名士兵已察觉到动静,抬手指向他们这边,嘴里用日语大喊着什么。
“快跑!”林海一把拽住母亲,转身就往山坡下的密林冲去。
小六子也拼命奔跑,可就在翻过一道低矮的土坡时,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
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马匹已冲至眼前。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起,随即是重物压过身体的闷响。
林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想回头,却被母亲一把拉住。
“别管了!快走!”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
林海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脚下却不敢停。
他知道,若是停下,不仅是他自己,连母亲也会丧命于此。
就在这时,母亲突然松开了他的手。
“娘?”他惊愕地回头,只见林母正朝另一个方向跑去,边跑边大声喊着什么,试图吸引骑兵的注意。
“娘!!”
林母没有回头,只是挥着手,像是在告诉他快逃。
林海浑身发抖,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住一般疼痛。
他想冲过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住了脚步——理智告诉他,现在回去就是死。
骑兵果然被母亲吸引了注意力,调转马头,朝她的方向追去。
林海咬破嘴唇,强忍着眼泪,拖着沉重的步伐钻进灌木深处,一路狂奔,直到再也听不到马蹄声为止。
他最终跌入一个废弃的窑洞,浑身湿透,满是泥土与血迹。
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胸口剧烈起伏,眼中尽是恐惧、愤怒与绝望。
他低头看向手中那把匕首,刀刃上沾着几点暗红,不知是谁的血。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父亲倒下的那一幕,还有母亲最后那个眼神——那是不舍、是决绝,也是希望。
他忽然明白,母亲不是要他活下来,而是要他活下去。
活下去,为了她,为了死去的父亲,为了这个破碎的家。
夜色渐渐降临,风穿过窑洞,吹得他全身发冷。
林海望着手中的匕首,眼中第一次燃起了某种不属于少年的东西。
他不知道母亲是否还活着,他不能就此沉沦。
外面的世界早已陷入黑暗,而村庄的方向,仍有火光映红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