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走雾城(一)

  • 平城纪事
  • 李弗
  • 2989字
  • 2025-06-23 16:21:14

我赶到雾城不是偶然,而是出于猎手的本能。

我们的饭来了,两个菜,五个肉包,一盘花生米,还有瓶红盖汾酒。窗外路灯亮起,零下二十多度的街道空空荡荡。我给他倒了一杯,劝他不用太着急。他憨憨一笑,咬了口肉包说:“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讲。”

转眼一个包子下肚,他微微发黑的手拿起第二个,尴尬地看我一眼。

“要不我讲完再吃?”

“不用,不用。”我忙摇头说,“吃饱后慢慢讲吧。”

我象征性地拿起一个包子,轻轻咬了一口。经过一天的奔波,猪肉馅在我嘴里像一堆饲料,反复咀嚼也不能带来任何的快感。我单手撑头,看着对面这个年纪相仿的男人,眼里藏着看到猎物时贪婪的光。

他吞下第二个包子,拿酒杯站了起来。“李哥,如果这次真能帮到我,您就是我的大贵人,下辈子做牛做马……”他忽地咳嗽起来。

“别呛着了。”我顿了顿说,“不要见外,这是我应该做的。当然,如果能帮到您的话。”看着男人与年龄不符的皱巴巴的报纸脸和清澈的眼眸,我挠挠鼻头,举起酒杯,与他碰了下,抿了一小口。他一饮而尽,低头又满意地吃起来,看样子是信了我的话。

含在嘴里的酒挥发一空,我咬着大拇指,望着窗外偶尔滑过的出租车若有所思。“哥,不吃点儿吗?”他突然抬头,门牙上还沾着一片绿叶。

“每天应酬多,吃不了多少,你好好吃。”我冲他假笑。

“过来要七八个小时吧?我好久没去平城了。”

“你上次什么时候去的?”

“大概四五年前了。”

“你平城有亲戚?”

“不好说,不好说,来,来,干杯!”他摇摇头。

看来没有找错人。我们干了两杯,他又开始吃饭。我偶尔吃一两颗花生米,想着此行的目的。

昨天我被肥硕的老板叫到办公室,他瘫在红木椅上唠叨了一个多小时,我一句也没听,只是按他的吩咐,在纸的一角签下我的名字。我早想到了这个结局,不过没料到会来得这么突然。

我在一家典当行上班,单位虽说不大,但在平城这个四线小城也不算小。公司里员工来来走走,大概维持在十五六人。虽说老板有点抠门,但之前单位业绩还算可以,待遇什么的也能将就。

我负责典当品回收,金银、瓷器、字画、手表、包包什么的。当然我不是学这个的,我大学学金融,在羊城一家银行干过五年,但回到平城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最后不知怎的左碰右碰就来了这里。面试时我对老板说我什么也不懂。老板说,不懂没关系,培训培训就懂了。就这样,直到昨天卷铺盖走人,我在典当行整整待了七年。虽然我被劝退,但我心怀感激,因为我知道单位一直靠房地产业务支撑着,而我们的典当业务只能充当一个边角料角色。如今许多房地产都出了问题,我们老板能做到不拖欠工资就算不错的了。

常言道“福祸相依”,就在昨天晚上,我在整理电脑资料时,看到眼前的表格,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大概五年前的八月份,我还在实习岗,平时不是跑业务就是坐在柜台后面看老柜员宋经理操作。那天下午大概一点多,一个瘦高男人套了件宽松的白衬衣走进店里,手上拉着一个女人。女人穿白色短裙,身上一股廉价香水味。

可能是困了,宋经理站起先是一愣,才笑着接客,同时给我使了个眼色。打开保险门,我端着两杯水出来,男人点头笑笑,把水放在冰冷的大理石柜台上,和女人一起坐下。

填好顾客登记表,男人从裤兜掏出一个红塑料袋。打开塑料袋,里面有一个贴邮票的白信封。他从信封里掏出两张奖状和一封信,一起交给经理。经理单手拿过资料翻了翻,挤出一丝职业的微笑,对男人摇了摇头。

男人的眼睛顿时失去了光。女人拉着男人的手说,不行去第二家看看。这期间,我接过那些东西又从头到尾瞧了个遍,因为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当客户变为非目标客户时,我们实习员工才有机会实操一把。

这件事本就这样过去了,直到前年,我被公司派去北京参加一个名表鉴赏的培训。在培训会结束的晚宴上,我们和培训老师聊了起来。老先生说自己一直是收藏邮票的玩家。就在那时,我想起之前那个信封上的那枚邮票。因为那枚邮票太过特殊,我一直悄悄记着它的模样——全身通红,左右一大片群众手举《毛主席语录》,中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地图,地图上写着七个大字:全国山河一片红。

听到我的咨询,老先生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身体微微倾向我。他问我是不是见过这枚邮票。

我迅速摇头,又缓缓点点头说:“之前好像在网上见过。”

老师爽朗地笑着说:“我猜你也不可能见过,我们称它为‘大一片红’。这枚邮票刚在嘉德秋拍上出现过,拍出了1380万元的高价。”他喝了口茶,叹着气说:“现在行情不景气了,不过有这枚邮票依然可以在郊区买套好房。”

当晚没怎么喝酒,第二天返回平城上班的我却依然迷糊,给单位做的PPT也因为应付差事被老板臭骂一通,但我并不在意。为了找到那个男人的联系方式,我借机去库房跑了一趟。登记客户信息的那个本不见了,我做的电子记录好像也在一次打算离职前删掉了。为此我魂不守舍好几天,好像我真的与一千多万失之交臂了。又过了大半年,我才把这件事慢慢放下。

对那枚邮票说是放下了,其实它一直藏在我内心深处最私密的角落里。那个角落可能落满灰尘,但我在失意时,总会用这不切实际的幻想麻痹自己。我深知,哪怕短暂的幻想也可以让我轻松许多。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直到昨天晚上,我在笔记本电脑D盘的一个文件夹里找到了那一年的顾客登记表,里面就有那个男人的电话。

当然你们一定能猜出,那个男人现在就坐在我对面。

酒喝得差不多了,饭吃得也差不多了,我说:“要不要现在就讲讲你之前的事?”

他说:“天快黑了,万一讲到一半饭店关门怎么办?”

“也对,”我想了想说,“如果你家不方便,我可以开个旅店,在旅店里谈也行。”

“不行……绝对不行……你也不容易,大老远跑来,我可不能再让您破费了。”马灯的这句话说到了我的心坎,我顺势站起,拍了拍他瘦弱的肩膀。

外面真冷,冻得我们都不再言语。我跟在马灯身后,他偶尔咳嗽着,左拐右拐进入一个小区。小区门口站了几个老女人,有一个拉住我问要不要住店?见我没搭理,又追上拉住我说还有女女……

“妈,别瞎说!这是李记者!”马灯回过头瞪着我侧前方的女人说。

女人黑鞋、黑裤、黑棉袄,头上裹着条酒红色的围巾。

“不好意思,是记者啊?”她快速收起笑容,松开我的手,仔细想了想,一板一眼地换用普通话说,“如果是真记者,可要帮帮我孩子。你们可要给个说法啊,这么多年过去,你们可一定要给个说法啊。”

我的手不知何时又被老人握住了。“好,好!”我都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搪塞的,也不知道马灯跟我解释了什么。天太冷了,加上喝了点酒,我的步伐飘飘的。我不能露出破绽。到目前为止,我认为还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今天早上我给马灯去了电话,说自己是《平城日报》的记者,看了他成名后的一篇访谈,了解到他的现状是多么不易……我说有一家爱心企业想赞助一些好人,当然赞助的除了钱,还有工作。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胡说八道的,总之,电话那头的马灯信了。他说了两次“是吗”,然后问我要不要收好处费,我向他保证不收一分钱,只要能拿到证明他过去事迹的资料即可。

这是一个老小区,垃圾到处都是,墙上飘着泛黄的广告纸,楼道里连感应灯都没有。

“慢点。”马灯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说,“之前这里的土楼听说要拆,很多住户就搬到了御东新城,接着物业也撤了,可这里一直没有拆,于是这里的房子又接连被租了出去。我家条件不好,以前一直租平房,后来这里房租便宜,就搬了过来。”

爬到四楼,绿色的防盗门虚掩着。打开门,逼仄感袭来。这个本就不大的房间被重新动了手脚,客厅没了,右手能看到三扇木门。马灯打开最里侧的一扇,里面有一张床,还有一个破木桌上放了一台老式电视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