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黑惠江的呜咽与珠街人的桥梦

阿代的骤然离世,像一块浸透了寒冰的沉重陨石,狠狠砸入岔河街那潭看似平静的池塘。池水瞬间冻结,裂开的冰纹蔓延至每个人的心头。悲伤不再是无形的空气,它凝结成了养猪场屋檐下终日不散的阴翳,凝结成了字玉阿婶一夜之间花白的鬓角,凝结成了九妹那双曾经映着山涧溪水、如今却空洞失焦的红肿眼眸。

乌蛮滋佳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被阿代带走了。他成了字玉阿婶家一个沉默的影子,一个笨拙的填补物。劈柴、挑水、清扫猪圈……他默默地做着阿代生前会做的活计,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虔诚。每一次沉重的斧头落下,劈开的木柴裂口都像是他心头的伤痕;每一桶晃荡的井水,都映着他失去光彩的脸。字玉阿婶常常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出神,干裂的嘴唇翕动着,最终只化作一声长过一声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对儿子的无尽思念,也有对这个替代者徒劳付出的悲悯。

九妹的变化更让乌蛮滋佳揪心。那个在包谷地里会吟诗、在暴雨草棚中会依赖他的少女,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魂魄。她常常蜷缩在阿代生前常坐的那个小马扎上,对着空荡荡的墙角发呆,眼神空洞得可怕。只有偶尔乌蛮滋佳递给她一碗热粥,或笨拙地试图安慰时,她那双蒙着厚厚水雾的眼睛才会短暂地聚焦,透出一丝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依赖。那依赖像针一样,轻轻刺着乌蛮滋佳的心,提醒着他无法填补的巨大空洞。毕业证书发放的喧嚣、同学们对未来(哪怕只是回村务农)的短暂议论,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不进这座被悲伤彻底浸泡的小院。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弥漫着一种时间停滞、万物枯萎的哀伤。

然而,岔河街这方小天地之外的珠街公社,正被一个更宏大、也更残酷的阴影笼罩着——那是黑惠江深不可测的江水和它年复一年吞噬生命的冰冷现实。

黑惠江,这条滋养了沿岸无数村寨的母亲河,在特定的渡口、特定的季节,便撕下温情的面纱,露出狰狞的獠牙。珠街公社连接外界的咽喉——那个简陋的渡排,是无数人无法绕行的生死隘口。旱季水枯,江面收缩,露出大片看似坚实、布满鹅卵石的浅滩。那浅滩像一张温柔的陷阱,诱惑着为省下几分钱渡船费的人们涉水而过。谁又能想到,平静的浅水下,潜伏着致命的流沙漩涡和深不见底的暗坑?它们如同潜伏的巨兽,耐心等待着下一个猎物。

就在乌蛮滋佳深陷在失去挚友的泥沼中挣扎时,一个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消息,如同腊月的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气,狠狠凿穿了岔河街的沉闷。消息从渡排那边传来,迅速蔓延成一场新的、全民性的悲恸:黑惠江,又在旱季吞噬了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父亲眼睁睁看着儿子消失在自己眼前!

事情发生在不久前的一个黄昏。一个父亲,像无数个平常日子一样,蹲在渡口旁那块被无数屁股磨得光滑的青石上,等待对岸小学放学的儿子。夕阳的金辉洒在江面上,泛着粼粼碎金。儿子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对岸,兴奋地朝父亲挥手。或许是归家心切,或许是少年心性,看着眼前似乎抬脚就能迈过的浅水,孩子拒绝了父亲让他等渡船的呼喊,迫不及待地脱下鞋子,卷起裤腿,笑嘻嘻地踏入微凉的江水中。父亲在岸上焦急地跺脚,声音拔高了八度:“二娃!莫乱跑!走水道!踩稳石头!”

孩子脆生生地应着:“晓得咯,爹!”他小心地踩着水底凸起的石块,一步,两步……忽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脚下那块看似稳固的大石猛地一滑!孩子小小的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声刚出口,整个人就像被江底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咕咚”一声,眨眼间便消失在浑浊的水流中,只留下水面一圈迅速扩散的涟漪和一只漂浮的布鞋。

岸边的父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一秒。下一秒,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炸裂开来:“二娃——!!”他像一头疯牛,不顾一切地冲向儿子消失的水面,连衣服都来不及脱,一头扎了进去!浑浊的江水翻腾着,岸上的人们也惊呼着纷纷下水施救。混乱,绝望的摸索,徒劳的呼喊……当那个小小的、冰冷的身体终于被几个水性好的汉子从深坑里拖上来时,父亲紧紧抱着儿子,瘫坐在冰冷的鹅卵石滩上,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夕阳的余晖残忍地勾勒出这对父子凝固的身影,成为黑惠江渡口又一幅血泪铸成的绝望剪影。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父亲的眼前,被这条养育他们的母亲河,以最残酷的方式夺走。

“珠街人民盼架桥!”

这七个字,不再是刷在公社土墙上褪色的标语。它变成了渡口旁那位父亲夜夜不息的悲泣,变成了岸边漂浮的那只孤零零的布鞋,变成了每一个需要过江的珠街人心中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恐惧。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有良知的人心上。

这股由无数家庭血泪汇聚而成的悲愤洪流,最终猛烈地冲击到公社书记张为民的办公桌前。张书记,五十岁上下,一张脸被高原的风霜和长年的操劳雕刻得沟壑纵横,黝黑粗糙,像一块坚韧的岩石。他握笔的手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那是长期劳作和紧握命运的痕迹。他的眼神里,既有庄稼汉面对土地时的质朴执拗,更有着一个共产党员在困境中必须挺起脊梁的沉重担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架桥意味着什么——一穷二白的家底,捉襟见肘的财力,匮乏的技术人才,近乎空白的机械设备。这简直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当他站在渡口,看着乡亲们望江兴叹时眼中深藏的恐惧,听着那位失去儿子的父亲在深夜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一股灼热的血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他“砰”地一拳砸在破旧的办公桌上,震得搪瓷缸里的茶水四溅,用尽全身力气吼出了那句注定要载入珠街公社史册、也注定充满悲壮色彩的话: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勒紧裤腰带,砸锅卖铁也要干!黑惠江上,必须给老子架起一座属于我们珠街人自己的桥!不能再让乡亲们拿命去填这无底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