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铜铃回响:走夷方的马帮(2)

阿波丢开打空了的猎枪,拔出腰间的砍刀,也跟着冲出。庙外已是一片混战!金属的撞击声、愤怒的嘶吼声、受伤的惨叫声和马匹的悲鸣混杂在一起,刺破夜空。阿波看到一个土匪正举着驳壳枪,黑洞洞的枪口死死瞄准了正与另一个土匪缠斗的李锅头!

来不及思考!阿波怒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合身扑了过去!他手中的砍刀没有劈向对方,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刀背狠狠砸向那土匪持枪的手腕!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啊——!”土匪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驳壳枪脱手飞出。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阿波只觉得右臂外侧猛地一凉,紧接着是钻心刺骨的剧痛!眼角余光瞥见旁边另一个土匪狞笑的脸,以及他手中那柄刚刚划破自己胳膊、正往下滴血的锋利砍刀!

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衣袖,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剧痛刺激着神经,反而激起一股凶性!阿波根本不顾血流如注的手臂,左手闪电般探出,死死攥住了那持刀土匪的手腕!那土匪没料到他如此悍勇,愣了一下。阿波借着这股冲力,身体猛地撞进对方怀里,同时右手那把沉重的砍刀,借着身体的冲势,狠狠向上捅去!

“噗嗤!”

刀身毫无阻碍地刺入柔软的腹部,直至没柄!那土匪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眼睛瞪得滚圆,难以置信地看着没入自己腹部的刀柄。阿波能清晰地感受到刀锋切开皮肉、内脏的触感,温热粘稠的液体喷涌而出,溅了他一手一脸。那土匪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阿波猛地拔出刀,带出一股温热的血泉。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背靠住庙墙冰冷的土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右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粘稠的鲜血顺着指尖不断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洇开一小片暗红。

混乱中,李锅头猛地朝天开了两枪,枪声震耳欲聋!“扯呼!风紧!”他朝着混乱的战场大吼。

土匪们眼见对方凶狠异常,尤其是那个脸上溅满血、如同杀神般的汉子(阿波),一时被震慑住。加上李锅头鸣枪示警,以为对方还有后援,那疤脸汉子不甘心地吼了一声,率先拨转马头:“点子扎手!撤!”残余的土匪不再恋战,纷纷呼哨着,带着几匹抢来的骡子,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在庙外漆黑的树林深处。

战斗来得快,去得也快。庙外瞬间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伤者的呻吟和垂死者的喘息。月光惨白地照着一地狼藉。

李锅头快步走到阿波身边,借着重新点燃的火把光亮,撕开他早已被血浸透的衣袖。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狰狞地横在肌肉虬结的小臂上,皮肉翻卷,鲜血还在汩汩外涌。

“好小子!有种!”李锅头一边麻利地从一个油布包里掏出金疮药粉,厚厚地撒在伤口上,又用干净的布条死死勒紧止血包扎,一边看着阿波苍白的脸,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激赏,“是条汉子!我李长顺没看错人!”

阿波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包扎的布条勒紧伤口的剧痛让他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他喘息着,目光扫过地上几具土匪的尸体,还有不远处一个倒在血泊中、胸膛不再起伏的马帮弟兄。那年轻的面孔在火光下异常清晰。出发前,那个兄弟还憨笑着跟他说,这次赚了钱回去,要给老娘打副银镯子……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混合着血腥和硝烟的气味直冲喉咙。他猛地别过头,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无尽的酸楚和恐惧。

半个月后,当瘴气的阴霾和土匪的刀光渐渐被抛在身后,异域的气息扑面而来。缅甸果敢的夜市,如同被打翻的颜料桶,泼洒出浓烈到令人眩晕的色彩和喧嚣。

阿波牵着风啸,艰难地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穿行。空气里弥漫着古怪的混合气味:辛辣刺鼻的烤咖喱鱼、甜腻到发齁的椰奶糕、劣质香水混合着浓重的汗味,以及一种无处不在、带着甜腥的、令人昏沉的鸦片烟膏的甜腻气息。穿笼基(筒裙)的缅甸女人盘着乌黑的发髻,在简陋的摊位前摆弄着成堆的红蓝宝石原矿,在煤油灯下折射出诱惑的光泽;裹着大头巾的印度商人手指翻飞,黄铜算盘珠子拨打得噼啪作响,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几个穿着不合身西装的中国人,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正唾沫横飞地与几个高鼻深目的洋人讨价还价,不时爆发出夸张的笑声。

阿波的目光掠过那些低矮的、用木头和竹子搭建、顶上覆盖着锈迹斑斑铁皮的房屋。这就是儿子心心念念的“洋楼”?他心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失落。离家时儿子眼中那纯粹的、向往的光芒,此刻像针一样刺着他的心。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摸摸风啸颈下那熟悉的铜铃,却只触到空荡荡的缰绳和骡子温热的皮毛。那枚铜铃,连同儿子偷藏时勾断的一小截蓝色旧缎带,此刻正安静地躺在万里之外那个破旧家中的某个角落。

“阿波,跟我来!”李锅头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两人牵着骡子,穿过拥挤嘈杂的街道,在一间挂着大红灯笼、门楣上悬着“万顺昌”黑漆金字招牌的商号前停下。

商号里光线稍暗,弥漫着陈年茶叶和檀木混合的沉郁气味。掌柜的是个精瘦的广东人,戴着瓜皮小帽,鼻梁上架着玳瑁眼镜。他慢条斯理地验看着李锅头带来的几驮上等滇红,用小茶针挑剔地拨弄着茶块,又捻起一点碎末放在舌尖细细品咂。半晌,才满意地点点头,用带着浓重粤语腔的官话吩咐伙计:“收下咯,称银。”

两个壮实的伙计抬出一个沉重的樟木箱,盖子掀开,一片炫目的银白光芒几乎晃花了阿波的眼睛。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一摞摞银元,在商号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李锅头熟练地清点着数目,发出银元碰撞的清脆声响。阿波站在一旁,看着那白花花的光,呼吸不由得粗重起来。他仿佛看到了家里那四面漏风的茅草屋,看到了妻子补了又补的旧衣,看到了儿子渴望新衣服的眼神……他的手心开始出汗,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就是夷方,这就是拿命换来的钱。

入夜,果敢的喧嚣并未停歇,反而更添了几分迷离。李锅头带着阿波,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窄巷。巷子尽头是一个灯火通明的露天场子,人声鼎沸。这里便是翡翠原石的交易市场。

简陋的木架子上,一块块或大或小、其貌不扬的石头被切开一面,露出内里的乾坤。在无数盏煤油灯和汽灯的照耀下,那些切面上显露出的绿色,浓艳欲滴,像最深邃的潭水,像凝固了春天最蓬勃的生机。灯光打在翠色上,折射出柔和而神秘的光晕,水润灵动。阿波从未见过如此纯粹、如此蛊惑人心的绿意,他看得几乎呆住了。

一个穿着考究白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英国商人,正俯身在一个摊位前。他戴着雪白的手套,用一把小巧精致的银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巴掌大小、切面翠色莹莹的石头。他对着灯光反复转动,翠色在他镜片后深邃的蓝眼睛里流动。他用英语对旁边的华人翻译快速地说着什么,语气带着明显的兴奋。翻译立刻对摊主说:“乔伊斯先生说,这水头足,色阳,能出个好镯子。”

镯子……阿波的心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手腕。临行前夜,妻子在灶火前忙碌,手腕上那只磨得极薄、边缘都有些变形、黯淡无光的黄铜镯子,在火光下反射着微弱的暖光。那只镯子,还是她当年嫁过来时唯一的“值钱”陪嫁。要是……要是能有这样一块翠绿的石头,哪怕只有一小块,给婆娘打一只真正的玉镯……家里那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是不是就能换成遮风挡雨的瓦房?儿子是不是就能穿上没有补丁的新衣?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粘在那些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翠色上,脚步也挪不动了。

“阿波!”李锅头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醒醒神!别盯着看!”李长顺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警告,“夷方的钱是好赚,可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命,比什么都金贵!记住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李锅头的话,他们刚走出翡翠市场,转入一条更暗的小巷。巷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压抑的哭声。只见几个穿着皱巴巴土黄色军装、斜挎着步枪的当地武装士兵,正粗暴地从一个缅甸珠宝商的小摊上抓起几块翠绿的石头塞进自己的口袋。那商人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破旧的笼基,跪在地上,双手徒劳地抱着一个士兵的腿,用缅语哀声哭求着什么,涕泪横流。回应他的,是士兵不耐烦的一脚踹开和粗暴的喝骂。

阿波的拳头瞬间攥紧,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下意识地就要往前冲。

“别动!”李锅头的手像铁钳般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李长顺的声音冷得像冰,贴着他的耳朵,“看清楚!那是‘崩龙军’!这里的地头蛇,杀人不眨眼的!惹了他们,我们谁都别想活着走出果敢!货没了,命也得搭上!忍!”

阿波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牙齿咬得咯咯响,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看着那商人绝望地瘫软在地,看着那几个士兵扬长而去,留下满地狼藉。他胸中憋着一股浊气,几乎要炸开,却只能在李锅头强硬的钳制下,死死钉在原地。夷方的繁华之下,流淌的是赤裸裸的掠夺和弱肉强食的冰冷法则。

回程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出发前夜,阿波辗转难眠。白天在翡翠市场看到的翠绿,妻子手腕上那只磨薄的铜镯,像两股力量在他脑子里撕扯。最终,他避开李锅头和其他人,悄悄来到一个灯光昏暗的偏僻角落。那里蹲着一个愁眉苦脸的缅甸老头,面前摊着几块拳头大小、毫不起眼的黑色石头,正是白天被抢剩下的。

阿波蹲下身,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指在粗糙的石皮上反复摩挲,目光锐利。他不懂什么种水色,但他懂石头。他凭着赶马人走南闯北磨砺出的直觉,凭着对土地山石天生的敏感,拿起其中一块。石头不大,入手沉甸甸的,表皮黝黑粗糙,像河滩上最普通的鹅卵石,但阿波的手指在某个不起眼的凹陷处,似乎感受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凉意。他心中一动,不再犹豫,从贴身褡裢的最深处,摸出几块被汗水浸得发亮的银元——那是他省吃俭用,打算给家里添置东西的私房钱。

没有讨价还价,他把银元塞给老头,换来了那块黑黢黢的石头。老头用一小块浸透桐油的厚油纸,仔仔细细将石头包裹严实。阿波接过这小小的、沉甸甸的包裹,像接过一个滚烫的希望,又像揣着一块沉重的石头。他把它紧紧塞进褡裢的最底层,紧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仿佛也揣上了妻子未来的一抹翠色和儿子眼中的光亮。

马帮再次踏上归途,驮着换来的洋货:亮得能照出人影的胰子(肥皂)、印着看不懂的洋文字母的花布、还有能照亮整个屋子的煤油灯。每一件都带着夷方的气息,也承载着归家的期盼。风啸的背上也多了分量,步伐依旧沉稳。只是当阿波习惯性地去摸腰间那个绣着虎头的药囊时,发现里面的艾草和菖蒲早已消耗殆尽,只剩下一些干枯的碎渣,连那辛烈的气味也淡得几乎闻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