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夜话烟火事

锅里的南瓜小米粥滚起来了,咕嘟咕嘟的小气泡顶开粘稠的米浆,带出浓郁的米香和南瓜特有的清甜。金黄色的粥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粥油,在灶洞余火的映照下,折射出暖融融的光泽。

李青山揭开锅盖,一股混合着谷物成熟气息的香甜暖雾猛地扑在脸上。他用木勺轻轻搅动着,不让米粒沉底粘锅。灶台边上,刚切好的笋尖片薄如纸,透着玉石般的淡黄色,和切成骰子块、油亮红润的咸肉丁混在一起,等着下锅。

窗外,山坳里的天色正悄然褪去最后一丝灰蓝,沉入更浓的靛青。西边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剪影,层层叠叠,渐渐与暗下来的天空融为一体。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经在村子各处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点缀在浓重的暮色里,安静又祥和。

村西头那头“疯猪风波”带来的喧嚣,此刻仿佛彻底融进了这片寂静之中。

他麻利地刷了另一个炒锅,灶火被拔旺了些,铁锅很快烧得滚热。一点猪油滑下去,滋啦啦化开。先下咸肉丁,爆炒出油脂,浓郁的咸鲜肉香瞬间爆开。再倒下嫩笋片,哗啦一声响,热油裹着笋片,颜色迅速由淡黄转为莹亮的嫩绿。

锅铲翻炒间,快得很。笋片边缘微焦,吸饱了咸肉的油脂和香气,再淋上一点提鲜的薄盐酱油,点点翠绿的葱花撒上去。翠绿的金黄的油亮的,挤挤挨挨地盛在白瓷盘里,一道简单快手的清炒笋片咸肉就成了。

饭菜端上屋正中那张方方正正的白榆木桌。

粘稠金黄的小米南瓜粥冒着暖腾腾的热气。

一碟油光水滑的清炒笋片咸肉,香气扑鼻。

旁边还是早上那罐子开了封的腌萝卜丁,在灯火下更显琥珀透亮。

李青山给自己盛上满满一碗粥,呼噜噜先喝了一大口。热粥烫着舌头滑进喉咙,米粒的浓香和南瓜的软糯甜润完美融合,沿着食道一路暖烘烘地落到胃里。

再夹一筷子咸肉笋片。笋片极嫩,火候把握得刚好,外缘带点微妙的油润焦香,内里依旧是鲜嫩的爽脆,混着咸肉的咸鲜油脂汁水,嚼起来咯吱有声,满口生香。最妙的是那几颗脆中带韧的咸肉丁,越嚼咸香味越足,成了整道菜的“点睛之笔”。

“嗯……”他满足地吁了口气,顺手又拈了几粒腌萝卜丁送进嘴里。嘎嘣脆!那霸道的咸鲜酸辣再次完美地中和了肉笋的油润和粥的软糯,让每一口饭都不显得寡淡或油腻。

真是神仙日子。山珍海味算什么?抵不过自家地里一把笋、一块肉、一碗粥。

外面的天色彻底黑透了。夜风带着山野深处的凉意,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吹散了灶房饭菜余留的烟火气,带来草木露水初上的湿润清凉。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模糊的吆喝和铁器相碰的脆响,可能是李拐子家和追猪进山的几个后生终于归拢了队伍,正在收拾残局吧?离得远,听不真切,更像个背景音。

李青山耳朵动了动,没太在意。他端起碗又吸溜了一口粥,心思全在眼前这碗热腾腾的美味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又刻意压低、却又难掩兴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正是从通往张婶家那边的土路上传来的。

“……是真的!我就说老张头身上那股子凉飕飕的味儿没了!一进门就瞅见他红光满面的,坐在堂屋里抽旱烟袋呢!”

“可不是嘛!你说怪不怪?上午那会儿,看他扶着墙回来的样儿,脸刷白,嘴唇都哆嗦,我还想着怕是被那畜生吓破了胆,要躺几天才能缓过来呢!”

“那会儿是真吓人!连滚带爬的,腿肚子都转筋了似的……”

“谁想到呢!结果他家儿媳妇回来,弄了那么碗汤!喝了还不到半个时辰!”

“就你家张婶煮的那个萝卜缨子汤?”

“对对对!就是那个!喝了!睡了一下午!嘿!醒来整个人都变了!精神头足得不行!腰杆也直了!说话都比平时响亮了三分!”

“啧啧啧……真神了!那……那汤闻着是香,可也没想到这么管用啊!赶得上老参汤了?”

“谁说不是呢!还就那点菜叶子!”

“哎!你闻闻,现在空气里好像还有点那汤的味儿?清清淡淡的,怪好闻……”

“……哎,别说,还真有点!像……像雪刚化开的山涧水气儿……”

女人们的声音带着惊叹和难以置信渐渐走远,隐入村子更深处。

李青山端着粥碗的手停在半空。

张老爷子……这就全好了?

下午听虎子说汤好喝,他也只当是热汤舒暖。可刚才那群女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上午还“脸刷白”、“扶墙走”、“吓破了胆”,下午一碗汤下去,不到半个时辰,人就“红光满面”、“精神头足”、“腰杆挺直”、“说话响亮”了?

这效果……也忒快了点吧?!

饶是李青山这种坚信“水土好菜就好”、顶多承认自家地肥些的人,也觉得这变化有点……过于离谱了。

萝卜缨子……什么时候有这么大能耐了?他家地里的萝卜缨子,是比别人家的格外香嫩些,可这治病疗伤立竿见影……这……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桌上那碟琥珀油亮的腌萝卜丁。在昏黄的灯光下,那小小的一粒粒晶体显得格外透亮。他又想起了中午张婆婆端来的那碗汤,那股奇特的、清新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的香味……

难道……这地里的东西……真有了点不一样的“劲儿”?

“嘶……”李青山猛地甩甩头,像是在驱赶一个过于荒谬的想法。

别是自己也被李拐子那“成精猪”的疯话吓着了,草木皆兵了吧!萝卜缨子,说到底还是萝卜缨子!张老爷子能好那么快,多半是平时身体底子还行,加上那惊吓确实来得凶去得快,热汤热饭下肚,歇过来了。人这精神头一上来,可不就显得倍精神么?

都是心理作用!

这么一“说服”自己,心里那点刚冒芽的疑虑又被他摁了回去。他低头,狠狠用筷子扒拉了几大口南瓜粥。米粒软糯,南瓜清甜,实实在在的味道瞬间把那些虚无缥缈的念头压了下去。

吃饱喝足,浑身舒泰。

收拾干净碗筷,李青山提了盏防风马灯,准备去屋后看看刚移栽的番茄苗浇透水没有,顺便再把篱笆角落塞点新砍回来的荆棘刺藤,防着夜间还有不开眼的野物来蹭地盘。

夜风带着露水的凉意,吹在脸上很清爽。草丛里的虫鸣声此起彼伏,织成一片密集的背景音。马灯昏黄的光晕只照亮眼前几步远的地方,再远些,便是浓重如墨、化不开的山野黑暗。

菜地安安静静的,白天被猪拱过的狼藉被夜色模糊成一些深色的痕迹。泥土刚浇过水,在灯下显出湿黑油亮的光泽。

他习惯性地先走到那几株新移栽的番茄苗旁边。白天才松过土、浇过水,此刻在灯下看去……李青山的脚步顿了顿。

秧苗的叶片……似乎比傍晚时分支棱得更开了一些?那原先有点萎蔫下垂的叶尖,此刻竟然……微微地抬了起来?!

他蹲下身,凑近了看,马灯的光凑近叶片边缘。嫩绿的叶片边缘在光线下仿佛更薄了些,透出灯火的微光。最底部贴着泥土的那两片小叶子,之前有些发黄卷曲,此刻那卷曲的边缘似乎微微展开了一点……

风有点凉,错觉吧?也许是晚间气温降了,叶片吸饱了水分自动舒展了?白天浇水效果延迟了?

李青山盯着那几片叶子看了好一会儿,眼睛都快盯得发酸。变化……似乎有,又似乎没有。非常微妙。

他最终站起身,心里怪自己疑神疑鬼。庄稼苗嘛,早早晚晚有点小变化再正常不过,哪那么容易见神仙?

他拎着马灯,走到新修好的篱笆豁口处。白天老孙头扎的骨架很结实,他把一捆白天和虎子一起在山脚砍回来的、长满尖刺的野酸枣枝仔仔细细地塞进骨架缝隙里,又用细竹篾小心地缠紧加固。

棘刺的尖在灯光下闪着幽幽的寒光,算是第二道防线。

看着夜色中那道轮廓分明的篱笆影子,李青山心里才觉得踏实了些。管它是成精的野猪还是别的什么邪乎玩意儿,总之离他这宝贝菜地远点就行!

提着马灯往回走,经过柴房门时,脚步微微一顿。那扇破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黑洞洞的。

他想起了角落里那把没人要的锈锄头。

又沉又占地方。等天亮了,真该收拾收拾扔废铁堆去。

夜风掠过墙角堆放的那些新砍回来的荆棘枝条,叶片沙沙作响。更深露重,寒气顺着脚底板往上钻。李青山打了个小小的哆嗦,不再停留,提着灯快步回了温暖的屋子。

还是屋里暖和。

灶膛里的余烬尚存一点暗红,散发出的微弱暖意刚好驱散夜里的凉气。他吹熄马灯,屋里顿时暗下来,只剩下窗外清冷的月光勾勒出模糊的家具轮廓。

躺在床上,山野的寂静包裹下来。

脑子里一会儿是白天李拐子那张惊恐扭曲的脸,一会儿是喷香的萝卜缨子汤和金黄的南瓜粥,一会儿又是女人们压低的、啧啧称奇的议论声,还有灯光下那几片若有若无抬起了点叶尖的番茄秧苗……

混混沌沌的念头交织着,像被搅浑了的水塘。

最后,所有的纷杂都消散在窗下那片越来越嘹亮、也越发催人入眠的连绵虫鸣之中。

管他呢。

睡得安稳,明早的笋片清炒油麦菜,滋味肯定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