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联邦特遣队突袭勘探队

庆典的光晕，如同某种过于甜腻的糖霜，厚厚地涂抹在“探索者号”空间站的每一寸合金墙壁、每一块光洁如镜的合成地板、甚至每一个悬浮穿梭的清洁机器人圆润的外壳上。外面，是广袤、寒冷、吞噬一切光线的虚空；里面，却被人造的光源、激昂的进行曲、以及无数杯翻涌着气泡的合成香槟蒸腾出的热浪，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撑破这钢铁的茧壳。

“第一千颗！”洪亮的电子合成音在空间站巨大的中央穹顶下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意味，轻易压过了鼎沸的人声。“人类联邦疆域，正式跨越千星门槛！这是勇气、智慧与团结的永恒丰碑！为人类荣光干杯！”

“干杯！”成千上万的喉咙爆发出同一声呐喊，汇成一股灼热的声浪，撞击着穹顶。酒杯高举，折射着上方全息投影里壮丽旋转的银河星图——一千个代表联邦殖民世界的金色光点，在幽暗的丝绒背景上熠熠生辉，构成一个庞大、有序、令人心生敬畏的几何阵列。星图下方，联邦的徽记——交叠的星环环绕着抽象的地球图案——威严地悬浮着，流淌着永不熄灭的蓝光。

埃利安·索恩站在靠近观景巨幕的阴影边缘。他身上那套联邦标准制式深蓝色外交官礼服，金色的绶带和肩章在变幻的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他手中也握着一杯香槟，金黄色的液体在剔透的玻璃杯里微微晃荡，映出他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庞。嘴角挂着弧度精准的微笑，完美得如同用尺规量过，嵌在每一个联邦官员脸上都严丝合缝的模板。然而，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深处，却毫无温度。它们像两潭封冻的深湖，清晰地倒映着眼前喧嚣的盛宴：衣香鬓影的高官们相互致意，科学家们激动地争论着某个深空探测器的数据，商人们交换着资源星坐标的加密芯片……一切都在联邦这台精密巨兽的既定轨道上运行。他的目光扫过，如同无形的扫描光束，将一张张面孔、一个个微表情、一句句刻意压低或拔高的交谈，分门别类地归档、标记、评估。忠诚度、可利用价值、潜在风险……冰冷的逻辑链条在意识深处无声运转。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巨幕角落一个一闪而过的新闻画面。画面极其短暂，被辉煌的主庆典画面迅速覆盖，快得像一个错觉。那是一个荒凉的、覆盖着赭红色尘埃的星球地表。镜头剧烈晃动，显然拍摄者处于某种高速移动状态。在模糊的画面中央，似乎有一小块区域被临时围栏圈起，几个穿着臃肿勘探服的人影正围着什么……然后画面就消失了。

埃利安唇边那完美的弧度丝毫未变，握着香槟杯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杯壁上凝结的细小水珠，被他指尖的温度悄然抹去。他微微侧头，几乎看不见动作，喉结旁一个隐藏的微型通讯器被激活。一个仅有他自己能听到的、毫无情绪起伏的电子合成音，直接传入他的听觉神经：“星域-7，泽塔-14星区，编号K-7荒芜行星。非计划勘探活动触发低级警报。初步判定：行星地质勘探协会下属第七小队，队长：莉芮尔·维恩。目标：常规矿物普查。异常：探测到微弱非标准能量残留。处理建议：监控，评估。”

莉芮尔·维恩，一个普通的名字，隶属一个普通的协会，执行一次普通的勘探任务。埃利安的目光重新投向那恢弘的星图，那第一千颗闪耀的金星。K-7？不过是星图上微不足道的一个灰色小点，连编号都显得敷衍，能量残留？大概率是古早探测器坠毁的残骸，或是某种罕见的地质活动。这种微弱的警报，在联邦广袤疆域的日常监控中，如同尘埃般寻常。庆典的喧嚣声浪再次涌来，轻易将那个灰色小点，连同那个陌生的名字，一起淹没。他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数据流无声划过，将这条信息标记为“低优先级/待观察”，沉入庞大的信息底层。

同一刻，在庆典光芒永远无法抵达的冰冷荒原——泽塔-14星区，K-7行星。

这里只有风。永不止息的、裹挟着铁锈色尘埃的狂风，如同亿万把无形的锉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刮擦着这片死寂的大地。地表是单调的赭红与焦黑，扭曲的岩层裸露着，像古老巨兽干涸风化的骸骨。没有水，没有植被，只有永恒的荒凉和足以撕裂轻薄防护服的致命辐射。

莉芮尔·维恩的勘探服沉重地压在身上，内置动力系统低沉的嗡鸣是这片死寂中唯一持续的声响。头盔面罩上，细密的红色沙砾被狂风卷起，噼啪作响，视野里一片混沌的红雾。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一条干涸的巨大裂谷底部，手中的地质锤每一次敲击在嶙峋的岩壁上，都只发出沉闷的、被狂风瞬间吞噬的短促回响。脚下，是厚达数米的尘埃层，踩上去虚浮松软，仿佛随时会陷落。

“头儿！这鬼地方除了石头就是沙子，连个屁的稀有矿物影子都看不见！我看PGA那帮坐办公室的老爷们地图标错了吧？”通讯频道里，传来队员巴克粗哑的抱怨，夹杂着因剧烈喘息而导致的电流杂音。

莉芮尔没立刻回答。她停下脚步，将地质锤插回腰间工具扣，蹲下身，戴着手套的手指拂开覆盖在一块巨大倾斜岩板表面的浮尘。指尖传来的触感异常平滑，与周围风蚀严重的粗糙岩壁截然不同。她心中一动，抽出便携式激光扫描仪，幽蓝色的光束细细扫过那块平滑区域。

“坐标点没错，巴克。抱怨省省力气。”她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出，平稳而冷静，带着长期作业磨砺出的沙哑质感，像这星球的风刮过岩石，“目标岩层就在这裂谷下层。探测器有微弱异常读数，别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激光光束在平滑的岩面上游走，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头盔内置的显示器上，勾勒出岩石内部模糊的结构断层。突然，扫描仪的蜂鸣声变得尖锐而急促，读数窗口里，一个代表能量残留的微弱信号标识疯狂闪烁起来，位置就在岩板下方几米深处！

“有东西！”莉芮尔的声音瞬间绷紧。

“什么玩意儿？”巴克的声音也带上了惊疑。

“读数很怪……不是已知矿物频谱，能量残留……非常古老，但结构异常稳定。位置……就在我们脚下！”莉芮尔语速飞快，手指在扫描仪侧面的控制键上快速操作，将探测功率推到最大。蜂鸣声更加刺耳，那闪烁的信号点如同黑暗中一颗微弱却执拗的心脏。

“挖！”莉芮尔果断下令，声音斩钉截铁。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成了与风沙和时间的赛跑。便携式钻探机的轰鸣在裂谷中显得格外刺耳，高速旋转的钻头啃噬着坚硬的岩层和厚重的尘埃。红褐色的粉尘被狂风卷起，如同血雾弥漫。莉芮尔亲自操控着机械臂，汗水浸湿了额发，粘在头盔内壁上。每一次钻头啃到坚硬物传来的异常震动，都让她心跳加速。

终于，当钻探深度接近五米时，机械臂前端传来“咔哒”一声脆响，阻力骤减。莉芮尔立刻停止钻探，小心翼翼地操纵机械臂的抓取钳，探入那狭小的孔洞深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狂风永不停歇的嘶吼，通讯频道里一片死寂，连巴克也屏住了呼吸。

当机械臂缓缓收回时，抓取钳的合金指尖，稳稳地夹着一件东西。

尘埃簌簌落下。那东西只有巴掌大小，形状是完美的正十二面体。材质非金非石，呈现出一种深邃、内敛的暗银色，表面极其光滑，没有任何缝隙或接口，仿佛天然生成，又或是被某种超越想象的技术整体铸造而成。它静静地躺在钳爪里，表面流转着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幽蓝色光晕，如同呼吸一般，时明时暗。在它每一个棱角分明的面上，都蚀刻着极其复杂、精密、绝非人类已知任何文明的几何纹路和无法理解的符号。这些符号微小如蚁，排列组合却蕴含着某种令人心悸的规律感，古老而神秘，带着一种穿透时间的冰冷凝视。

它不像任何已知的联邦造物，不像任何考古发现过的古文明遗迹碎片。它更像一颗……来自星辰彼端的种子，一颗沉睡了亿万年、只为此刻被唤醒的种子。

莉芮尔的心跳，在厚重的勘探服里，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她伸出另一只机械臂的传感探头，小心翼翼地触碰那暗银色的表面。

“嗡——！”

一股无形的波动，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的、冰冷的、浩瀚的震颤，猛地从那十二面体中爆发出来！莉芮尔眼前一黑，头盔显示器上的数据流瞬间疯狂扭曲、乱码，通讯频道里爆发出刺耳的电流尖啸！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仿佛灵魂被强行拽离了躯体，投入一片冰冷、寂静、布满陌生星辰的黑暗虚空，无数难以理解的符号和破碎的星图碎片，如同狂暴的流星雨，在她意识中轰然炸开！

“头儿！莉芮尔！！”巴克惊恐的呼喊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被电流噪音切割得支离破碎。

眩晕感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当莉芮尔强行稳住心神，视线重新聚焦时，那枚暗银色的十二面体依旧静静地躺在机械臂的钳爪里，表面的幽蓝光晕似乎黯淡了一些，如同一次短暂的呼吸后重归沉寂。但刚才那恐怖的意识冲击，那冰冷的、非人的浩瀚感，绝非幻觉。

“我没事！”她急促地回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迅速检查勘探服系统和扫描仪。除了刚才短暂的过载，一切似乎恢复了正常。但头盔内壁残留的冷汗，和心脏尚未平息的狂跳，都在提醒她刚才发生了什么。

“巴克，记录！目标物编号K7-001。材质未知，结构完整。表面存在高密度未知符号蚀刻。具有……强烈的精神场效应！能量读数……稳定？”她看着扫描仪屏幕上重新稳定下来、却依旧显示为无法识别频谱的读数，眉头紧锁，“立刻建立三级加密档案！所有原始数据，包括刚才的异常波动记录，全部打包！最高权限加密！向PGA总部和最近的联邦科学院前哨站发送初步发现简报，申请紧急评估！”

“明白！”巴克的声音也严肃起来，不再有丝毫抱怨。

就在莉芮尔准备进一步操作机械臂，试图将这枚诡异的晶体放入特制的屏蔽收纳箱时——

“呜——呜——呜——！”

凄厉、穿透力极强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K-7行星永恒的狂风嘶吼！这警报并非来自勘探队的通讯频道，而是来自……上方！来自轨道！

莉芮尔猛地抬头。尽管隔着厚重的尘埃云层和头盔面罩，她似乎依然能“感觉”到某种庞大、冰冷、带着绝对压迫感的存在，正以惊人的速度降临这片荒芜的天空！

几乎是警报声响起的同一秒，她手腕上的便携式终端屏幕骤然亮起刺目的红光！一个巨大的、血红色的联邦鹰徽标志瞬间覆盖了整个操作界面，下方弹出一行冰冷、不容置疑的加粗字体：

【最高指令-全域静默令(SILENCE PROTOCOL OMEGA)生效】

【执行区域：泽塔-14星区全域】

【执行单位：联邦安全理事会直属-“灰烬”特遣舰队】

【所有民用及非授权信号即刻中断】

【所有非授权飞行器原地锁定】

【所有人员原地待命，等待核查】

【违令者视为叛国，授权使用致命武力】

文字下方，是一个冷酷的倒计时：00:59:59……00:59:58……

“灰烬……”莉芮尔倒抽一口凉气，头盔内的循环空气似乎瞬间冻结。这个名字在联邦底层流传，是最高级别、最冷酷无情的内部清洗力量的代称！他们只执行来自联邦核心、最黑暗、最不容置疑的命令！

“头儿！我们……我们怎么办？”巴克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信号……信号全断了！所有对外频道都被强行屏蔽！连紧急求救都发不出去！”

莉芮尔的目光死死盯住机械臂钳爪中那枚幽暗的十二面体。它依旧安静，表面的符号在终端红光的映照下，流转着不祥的光泽。PGA的简报绝对来不及发出！联邦的反应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快得……像是早已在等待！

不是垃圾，绝不是。

联邦在害怕。害怕她挖出来的这个东西！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窜上莉芮尔的后脑。她猛地握紧了操纵杆。

“巴克！听着！”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把‘那个东西’的原始数据记录芯片，立刻！从主终端里手动抽出来！物理隔离！藏好！藏到只有你知道的地方！快！”

“那……那你呢？”

“别管我！执行命令！”莉芮尔厉声道，目光扫过那冰冷的倒计时。时间正在以秒为单位飞速流逝。她迅速解除机械臂对十二面体的固定，一把将它抓在戴着手套的手里。那非金非石的材质触手冰凉，那股浩瀚的冰冷感似乎再次透过手套隐隐传来。

她不再犹豫，启动勘探服最大功率的短距喷射装置，身体猛地向裂谷一侧陡峭的岩壁冲去！同时，她另一只手飞快地在腰间的工具包里摸索，掏出一个外表平平无奇的、用来装岩石样本的灰色金属小盒。她掀开盒盖，看也不看，粗暴地将手里那枚价值无法估量的暗银十二面体塞了进去，“啪”地一声扣紧！盒盖合拢的瞬间，那隐隐的精神场效应似乎被隔绝了大半。

“莉芮尔！你要干什么？”巴克惊叫。

“赌一把！”莉芮尔的声音在喷射器的轰鸣和呼啸的风声中几乎听不清。她冲到了岩壁前，目光急速扫视，锁定了一道极其狭窄、被风沙半掩的岩缝！她毫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不起眼的灰色样本盒狠狠塞进了岩缝深处！又从旁边扒拉下几块松动的碎石，胡乱地堵在缝隙口。

刚做完这一切——

“轰隆隆——！”

沉闷如滚雷般的巨响从头顶的天空碾压下来！裂谷上方原本昏暗的光线骤然被一片巨大的、移动的阴影彻底吞噬！狂风瞬间变得狂暴无比，卷起滔天的红色沙尘巨浪！一艘庞大得如同移动山脉的漆黑战舰，正以泰山压顶之势，缓缓降下！它流线型的舰体覆盖着厚重的哑光装甲，狰狞的炮口如同死神的獠牙，从装甲板下森然探出。舰体侧面，一个用冰冷线条勾勒出的、正在飘散的灰色余烬图案，在探照灯的光柱下清晰可见。

“灰烬”！

战舰腹部的巨大舱门无声滑开，数十个漆黑的人影在刺目的白色探照灯光柱中，顺着喷射的尾焰，高速空降而下！他们装备着最先进的单兵动力装甲，武器系统闪烁着待击发的寒光，动作迅捷、精准、冰冷无情，瞬间封锁了裂谷的各个出口和制高点。

尘埃弥漫，强光刺眼。莉芮尔被几道雪亮的光柱牢牢锁定，动弹不得。她站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头盔面罩上沾满红沙，遮蔽了视线。沉重的脚步声在四周响起，越来越近，带着金属踏击岩石的冷酷回响。她的右手，还紧紧握着那个伪装成地质锤、实则是她唯一武器的震荡冲击器手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左手，则下意识地按在胸前——那个藏着巴克刚刚塞给她的、刻录着原始数据的加密芯片的贴身暗袋上。

一个比其他“灰烬”士兵更加高大、装甲线条更加锐利的身影，分开弥漫的沙尘，走到强光中心，停在莉芮尔面前。头盔面罩是深色的单向可视镜，反射着莉芮尔自己狼狈的身影和周围刺眼的光晕，看不到任何表情。

冰冷、毫无起伏的电子合成音，透过外部扬声器响起，盖过了狂风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岩石上：

“行星地质勘探协会第七小队队长，莉芮尔·维恩。”声音准确地报出了她的名字和身份，“你，及你的小队，因涉嫌非法持有、传播联邦最高机密，危害国家安全，现依据《紧急状态安全法》第7章第13条，予以拘捕。”

合成音顿了一下，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的审判意味：

“交出，你非法获取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