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南京城西,大校场。

空旷的场地上积雪半融,泥泞不堪。寒风卷过,带着刺骨的湿冷,刮得临时竖起的明黄龙旗猎猎作响。场地中央,用黄土临时垒起了一道简陋的胸墙,墙上挂着一副双层熟牛皮缝制的厚实铠甲,甲片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暗淡的光泽。数十名精挑细选的神机营士兵,身着簇新的鸳鸯战袄,神情紧张而亢奋,排成三列横队。他们手中紧握的,不再是熟悉的火绳枪,而是刚刚从徐辉祖秘密工坊中运出的、闪烁着崭新油光的燧发铳。

郭颐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裹着厚厚的玄色貂裘,脸色被寒风冻得有些发青。齐泰、黄子澄、方孝孺等重臣肃立身后,目光复杂地注视着场中。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只有寒风穿过校场边缘枯树的呜咽声。

徐辉祖亲自下场。他走到第一列士兵面前,拿起一支燧发铳,动作沉稳地示范着:打开药池盖,倒入定量的精制火药粉,用通条压实;从腰间皮囊取出一枚铅弹,塞入铳口,再次用通条狠狠压实;最后,扳开击锤,将一小块燧石稳稳卡入击锤的夹口。整个过程,远比操作火绳枪繁琐,但徐辉祖的动作一丝不苟,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看清楚了!”徐辉祖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装药、填弹、压实,一步不可错!燧石务必卡紧!举铳!”他猛地举起手中的火铳,铳托紧紧抵住肩窝,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百步外那副皮甲。“瞄准!击发!”随着一声低吼,他的食指狠狠扣动了扳机。

“咔嗒!”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击锤带着强大的动能,狠狠砸在燧石上!

“嗤啦!”一蓬耀眼的火星猛地从燧石与击砧之间迸射出来,瞬间落入下方盛着引火药的药池!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猛然炸开!一团浓烈的白烟伴随着刺鼻的硝磺味,瞬间从铳口喷涌而出!烟雾被寒风急速扯散,显露出百步外那副牛皮重甲。只见甲胄正中心,赫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边缘焦黑卷曲,露出了后面空荡荡的黄土墙!

“好!”高台上的郭颐忍不住低喝一声,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成了!这关键的一步,终于成了!虽然射速依旧缓慢,但这风雨无碍的击发方式,这强大的侵彻力,足以改变战场规则!

“第一列!装填!”徐辉祖厉声喝道,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士兵们按照方才的示范,紧张而有序地开始操作。火药、铅弹、通条……寒风冻僵了手指,动作显得有些笨拙。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紧张的气氛在空气中弥漫。

“举铳——瞄准——放!”徐辉祖的命令再次响起。

“轰!轰!轰!轰!”十几声爆鸣几乎同时炸响!白烟连成一片,又被狂风撕扯成缕缕飘带。大部分铅弹准确地命中了目标胸墙,打得土块飞溅,那副作为标靶的皮甲瞬间被打成了筛子,千疮百孔!

“第二列!上前!装填!”徐辉祖的声音带着一丝亢奋的嘶哑。

第二列士兵迅速补位,重复着繁琐的装填程序。

然而,就在这看似顺利的演练中,意外猝然降临!

“轰!”一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闷、都要恐怖的巨响猛然爆发!如同地底炸开的闷雷!伴随着巨响的,是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嚎!

只见第二列中间一名士兵手中的燧发铳,铳管如同被吹爆的竹节,从中段猛地炸裂开来!扭曲变形的金属碎片带着灼热的高温和巨大的动能,如同死神的镰刀般向四周疯狂溅射!那名士兵的双手瞬间被炸得血肉模糊,惨叫声戛然而止,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掀飞出去,重重砸在泥泞的地面上,胸前一片焦黑狼藉,眼见不活了!旁边两名士兵也被飞溅的碎片击中,一人惨叫着捂住了鲜血淋漓的脸颊,另一人则抱着被碎片削去半截的小臂,痛得在地上翻滚哀嚎!

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和内脏破裂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刺鼻的硫磺味!

死寂!

整个大校场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卷过旗帜的呼号,和伤者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高台之上,郭颐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他身体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身前的栏杆,冰冷的触感透过厚厚的貂裘传来,却无法驱散心底那股骤然升起的刺骨寒意。齐泰、黄子澄等人更是面无人色,方孝孺嘴唇哆嗦着,喃喃念着“上天示警……上天示警……”。

徐辉祖如遭雷击!他脸上的亢奋和激动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和难以置信所取代。他猛地冲了过去,几步就跨到那炸膛的火铳残骸旁。浓烟尚未散尽,刺鼻的铁腥和焦糊味呛得人喘不过气。他蹲下身,不顾满地血污和泥泞,颤抖着捡起一块扭曲变形的铳管碎片。碎片边缘锋利,断口处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晶粒粗大的形态。

“铳管……铳管有砂眼!”徐辉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巨大的痛苦和自责,如同受伤的野兽在低吼,“淬火不均!杂质未除尽!是铁料!是工匠!是我的错!”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高台,望向脸色惨白的郭颐,眼神中充满了愧疚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陛下!臣有罪!臣……万死!”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和烟尘,打着旋儿,拂过那几具生死不知的身体,拂过徐辉祖沾满血污和泥泞的袍角,也拂过高台上郭颐冰冷僵硬的侧脸。

“抬下去……全力救治。”郭颐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砂纸摩擦。他看着徐辉祖,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愤怒,有失望,但最终,却被一种更深沉的、赌徒般的决绝所取代。“徐太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朕不要你的万死!朕要的是万无一失!查!给朕彻查!每一块铁料,每一道工序,每一个经手的工匠!瑕疵品,一根都不许流出工坊!合格的铳管,朕要你亲自验过!若再有炸膛……”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落,“朕先斩了你,再屠尽失职工匠三族!”

徐辉祖深深低下头,额头重重抵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臣……领旨!”

武英殿的暖阁内,炭火在巨大的紫铜兽炉中静静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驱散着初春的寒意。然而,气氛却比校场上的寒风更加凝重压抑。

郭颐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目光沉沉地钉在北平的位置上。肃王朱楧、秦王朱尚炳的两路大军,如同两支利箭,从西北方向直指北平,在舆图上用朱砂划出醒目的进军路线。但在北平之西,宁夏的位置上,却插着一面刺眼的黑色小旗——庆王朱栴!这面黑旗,如同联盟版图上的一块毒疮,必须剜除!

“肃王报,前锋已至大同府,正与燕逆留守都指挥使房昭部对峙于桑干河。”兵部尚书齐泰的声音紧绷着,手指在舆图上移动,“秦王军报,其部出潼关后,遭遇小股燕军袭扰,行军稍缓,预计五日后可抵保定府外围。两王皆言,必破当面之敌,直捣黄龙!”

“大同…保定…”郭颐低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舆图的硬木边缘,“房昭是朱棣心腹,善守。大同坚城,急切难下。保定…朱棣经营日久,亦非坦途。肃、秦二王,兵力几何?士气如何?”

“肃王所部,号称五万,实乃甘州边军精锐及王府护卫,约三万五千之数,然长途跋涉,辎重转运艰难。”齐泰语速很快,显然对这些数字早已烂熟于心,“秦王麾下,秦藩铁骑为主,步卒为辅,约四万众,粮草相对充裕。然……据密报,”他声音压低了几分,“秦王军中似有骄矜之气,言‘靖难首功,剿灭燕逆,舍我其谁’。”

“骄兵必败!”黄子澄忍不住插话,脸上忧色更重,“陛下,肃、秦二王虽忠勇,然孤军深入燕逆腹地,庆贼这毒瘤又盘踞侧翼,虎视眈眈。若朱棣回师,或庆王出兵断其粮道,后果不堪设想!当严旨二王稳扎稳打,切莫贪功冒进,待朝廷大军扫清江淮之敌,再行合围!”

“合围?”郭颐猛地转身,眼中寒光一闪,“黄卿以为,朱棣会给朕合围的时间吗?他此刻在何处?在做什么?”

齐泰连忙道:“据山东、河南卫所急报,燕逆主力自南京败退后,并未北返,反而向东移动,似有攻取扬州、截断漕运之意图!其先锋大将张玉、朱能所部,已在淮安府外围出现!”

“淮安!”郭颐心头一凛。漕运!帝国的命脉!朱棣这是要扼住他的咽喉!一旦漕运断绝,江南财赋无法北运,庞大的朝廷机器和前线大军立刻就会陷入瘫痪!好一招釜底抽薪!

“陛下!”一个清朗而略带急切的声音响起。蜀王朱椿站起身,他今日奉诏入宫奏对,一身亲王常服,气质温润儒雅。他入宫时,曾经过重重禁卫把守的一处幽静别院,那里,便是周王朱橚和代王朱桂被严密“保护”起来的地方。他对着郭舆图深深一揖:“臣弟以为,黄大人所言,老成持重。燕逆虽退,元气未伤,更兼狡诈凶悍。肃、秦二王忠义可嘉,然千里奔袭,实为险棋。朝廷当以正合,以奇胜。江淮乃根本之地,当遣重兵,倚坚城,挫其锋芒。至于燧发神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郭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神器虽利,然今日校场所见……操切恐生大患,当徐徐图之,待其万全,再行雷霆一击。臣蜀中虽贫瘠,愿竭府库所有,输粮秣二十万石,精铁五万斤,助朝廷军资,以壮联盟声威!”

蜀王的话,沉稳、持重、顾全大局,充满了儒家理政的智慧和对朝廷的拳拳之心。暖阁内几位重臣,包括黄子澄、方孝孺在内,都微微颔首,面露赞同之色。

郭颐看着蜀王,看着他眼中那份真诚的忧虑和恳切的支持。这确实是一个贤王,一个在原本历史上也始终忠于建文、最终被朱棣削去护卫的忠厚藩王。他的话,代表了此刻朝堂上绝大多数人的心声——稳妥,持重,以堂堂之阵对敌。

但郭颐知道,历史的巨轮从不等待稳妥。朱棣不会给他“徐徐图之”的时间。一旦朱棣在江淮站稳脚跟,掐断漕运,肃、秦二王在北方孤军深入,被朱棣回师或庆王切断后路……那么等待他的,依旧是那条通往宫门烈火的不归路!蜀王的粮秣铁料固然重要,却解不了燃眉之急,更破不了眼前的死局!联盟的刀已经出鞘,目标就是剿灭,不能半途而废!

“王叔忠义,体恤国事,倾力襄助联盟,朕心甚慰。”郭颐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蜀中粮铁,实乃雪中送炭,着户部即刻与蜀王府对接,转运事宜,不得有误!”他先肯定了蜀王,随即话锋陡转,锐利如刀锋出鞘:“然,战场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朱棣东进淮安,意在扼我咽喉,断我命脉!此獠深知,朕若稳固江淮,则江南财赋源源不绝,朝廷根基便稳如泰山!他欲速战,朕岂能遂他心愿?!”

他猛地一挥手,指向舆图上北平的位置:“肃、秦二王,便是朕插入他心腹的两把尖刀!更是联盟剿灭燕逆的先锋!他们动得越快,打得越狠,朱棣就越不敢倾尽全力在江淮与朕纠缠!他必须分兵!必须回护他的老巢!这便是朕要的‘奇’!以肃、秦之‘奇’,牵制朱棣主力,为朕在江淮集结兵力、稳固防线、乃至……等待燧发铳真正堪用,争取时间!”他的目光扫过蜀王,扫过齐泰、黄子澄,最后落在方孝孺身上,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穿越者洞悉历史的自信,“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持重固然重要,然一味求稳,便是坐以待毙!联盟之剑既出,必要见血封喉!朕意已决!”

暖阁内一片寂静。蜀王朱椿张了张嘴,看着天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近乎燃烧的决绝光芒,最终将劝谏的话咽了回去,深深一揖:“陛下圣断,臣弟……谨遵圣谕。”

齐泰、黄子澄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也只能躬身领命。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再次打破了沉寂。一个小太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陛下!太师……太师在外求见!他……他抱着东西……”

郭颐心头猛地一紧:“让他进来!”

暖阁的门被猛地推开,一股浓烈的硝烟、铁锈和汗水的混合气味瞬间涌入。徐辉祖大步走了进来。他身上的绯色蟒袍沾满了油污、炭黑和点点暗红的血渍,仿佛刚从最肮脏的作坊里爬出来。脸上布满烟灰,只有一双眼睛,布满血丝,却亮得吓人,如同两团燃烧的鬼火。他怀中,紧紧抱着一支燧发铳,那铳管在暖阁的灯火下,反射着一种异样的、仿佛经过千锤百炼后的沉暗幽光。

“陛下!”徐辉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亢奋和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成了!这次真的成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那支火铳高高举起,献于头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支火铳上。与校场上炸膛的那支相比,它似乎并无太大不同,但那铳管的色泽更加均匀沉凝,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感。

“铁料!是铁料的问题!”徐辉祖激动地语无伦次,“臣带人查遍了所有工坊!所有炉子!是生铁杂质!是锻打不够!是淬火时水温不均!臣……臣用了最笨的法子!”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精选闽铁、广铁,反复熔炼五次!每一块铳胚,由最好的老匠师,用水力重锤,千锤!万锤!臣就守在锤旁,一锤一锤盯着!淬火时,臣亲自试水温!冷一分不可,热一分不行!药池闭气,用紫铜嵌套,臣亲手研磨,磨到严丝合缝,滴水不漏!”他喘着粗气,指向那支火铳,“就是它!陛下!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铳,绝不会再炸!”

他猛地站起身,不等郭颐吩咐,几步冲到暖阁门口,对着外面空旷的庭院,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熟练至极地装药、填弹、压实、扳开击锤、卡入燧石!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陛下请看!”徐辉祖嘶吼着,将铳口斜斜指向殿外阴沉无星的夜空,狠狠扣动了扳机!

“咔嗒!嗤啦——轰!”

清脆的撞击!耀眼的火星!震耳欲聋的轰鸣!一团炽烈的火光瞬间撕裂了庭院的黑暗!硝烟腾起,又被寒风卷走。那支火铳,稳稳地握在徐辉祖手中,铳管完好无损,只有袅袅青烟从铳口缓缓逸出。

暖阁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的一幕震慑住了。那一声轰鸣,仿佛也炸响在他们的心头。

徐辉祖缓缓转过身,脸上烟灰被汗水冲出道道沟壑,他走到郭颐面前,再次跪下,将那支尚有余温的燧发铳,稳稳放在御案之上。金属与紫檀木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陛下,”徐辉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郭颐,声音低沉得如同誓言,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带着铁与血的气息,“铳,成了!第一批三百支,十日内可交付神机营!只要陛下给臣一道旨意,给臣一个机会!臣……愿提此铳营,剿灭燕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