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鸢引路

山风卷着雪粒子灌进衣领时,张小满的肺叶已经像被火烤过的牛皮纸。

他的靴底碾过结霜的碎石,每一步都在雪地上砸出深痕——身后皮靴的“咔嗒”声仍紧追不舍,刺刀刮过松枝的“嘶啦”声混着狼狗的吠叫,在耳后织成一张网。

怀里的图纸硌得胸口生疼,那是黑狼用半块怀表换回来的命。

张小满能摸到血渍在纸页上结的硬痂,像父亲做木工时粘在指节的树胶。

他突然想起三天前老孙头蹲在灶火前的话:“这山梁子七道弯八道坎,鬼子的皮靴走不惯——往东边老林子钻,第三棵歪脖子松底下有个树洞。”

他猛地往左一拐,靴跟在冰面上打滑,整个人栽进雪堆。

狼狗的吠叫陡然拔高,近得能听见唾液滴在雪地上的“啪嗒”声。

张小满咬着牙滚进灌木丛,枯枝戳得脸颊生疼,却死死护着怀里的布包。

他数着脚步声——五双皮靴,两条狼狗,正从他刚才跑的方向掠过。

“八嘎!”日语的骂声撞在山壁上反弹回来,“往南追!”

等吠声彻底消散,张小满才敢抬头。

睫毛上的冰碴子落进眼睛,刺得他直眨眼。

他摸了摸怀表,金属壳还带着体温,和黑狼那半块严丝合缝的触感突然涌上来——那血手攥着他胳膊时,指甲几乎要嵌进骨头里,“青鸢...是接头人...”

他爬起来时,裤腿已经结了冰,每走一步都“咔嚓”作响。

荒村的烟囱还没冒烟,老孙头该是在等他——自从上个月在破庙分食半块烤红薯,这看林老头就总在灶膛里留把热灰。

荒村的木门“吱呀”响的瞬间,老孙头的烟杆已经戳在他后心。

“狗日的小崽子,”老头的声音抖得像筛糠,可摸到布包时,枯树皮似的手突然稳了,“可算...可算...”

油灯芯“噼啪”爆了个花,老孙头凑得极近,老花镜上蒙着层白雾。

当“戊辰计划”四个字映进他瞳孔时,老头突然剧烈咳嗽,佝偻的背几乎要折成虾米。

“好小子,”他抹了把嘴,指腹蹭过图纸边缘的血渍,“这玩意儿能让关东军的煤矿炸成烟花。”

张小满这才发现老头的手在抖。

他想起老孙头说过自己是清末义勇军遗孤,可从来没见他怕过——去年冬天狼叼走羊,老头举着猎枪追出二里地,比他还凶。

“青鸢?”他想起黑狼最后的话,“是铁血盟的人?”

老孙头从炕席底下摸出个蓝布包,粗布绳系得死紧:“那是盟里最金贵的鹞子,能在鬼子眼皮子底下换七张脸。”他抖开布包,露出套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明儿个去奉天城南,福来茶社。拿这个——”他塞给张小满张叠成方块的纸,“对暗号:‘你是谁的孩子?’答‘张德顺的儿子’。”

“张德顺?”

“你爹。”老孙头突然别过脸,往火盆里添了把松枝,火星子“呼”地窜起来,“你爹活着时,给义勇军打过二十口木箱。”

张小满的手指在怀表上顿住。

他记得爹的工具箱总锁在炕头,钥匙串上挂着块铜鹰——和怀表背面的刻痕一模一样。

第二天天没亮,张小满就套上了粗布短打。

竹篓里的炭块压得肩膀发酸,他往脸上抹了把锅底灰,镜子里的少年立刻变成个黑黢黢的小炭猴。

老孙头站在院门口,往他手里塞了块烤红薯:“进城别瞅日军的刺刀,瞅他们的靴跟——皮靴跟高的是宪兵,胶鞋的是伪军。”

奉天城的城门洞像张吃人的嘴。

张小满排在卖菜的老农后面,能听见日军端枪的“哗啦”声。

“什么的干活?”刺刀尖挑起他的竹篓,炭块“噼啪”掉在地上。

“卖炭。”他压着嗓子,学老孙头的辽北口音,“西屯王二家的炭窑,掌柜的让送两篓。”

日军踢了踢炭块,炭灰飞起来迷了眼。

他骂骂咧咧挥挥手,张小满弯腰捡炭时,看见自己在雪地上的影子——缩着脖子,弓着背,活像根晒蔫的老玉米。

福来茶社藏在巷子里,门帘是块褪了色的蓝布,风吹起来能看见“茶”字的残边。

戴斗笠的女子就站在门帘下,半张脸埋在阴影里。

“你是谁的孩子?”她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琴弦,又低又哑。

张小满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想起爹被刺刀挑翻时,怀里的怀表滚到他脚边,金属壳上沾着爹的血——和黑狼那半块,连缺口都长得一样。

“我是张德顺的儿子。”

女子的斗笠动了动。

她掀起门帘,张小满跟着进去时,闻到股茉莉香——不是老孙头的旱烟味,是新晒的被子里藏的那种香。

后堂的茶炉“咕嘟”响着,女子关上门,从腰间摸出块铜牌。

铜牌在油灯下泛着冷光。

张小满摸出怀表,当两枚鹰徽严丝合缝嵌在一起时,女子突然摘了斗笠。

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雪地里淬过的刀:“我是青鸢。”

青鸢的手指抚过图纸,指甲盖泛着淡青的颜色,像刚采下的竹叶子。

“关东军要把南满的煤全运去造枪炮,”她抬头时,眼底燃着团火,“这图能让他们的火车皮全栽进冰窟窿。”

张小满突然想起黑狼咳血的脸。

他摸了摸胸口的怀表,金属壳的温度透过粗布渗进皮肤:“黑狼...他没出来。”

青鸢的手指顿了顿。

她从怀里摸出块帕子,轻轻擦过图纸上的血渍:“他的名字会刻在盟里的碑上。”

“你愿意加入铁血盟吗?”

张小满盯着青鸢袖口露出的半截红绳。

那绳子编得极细,像根浸了血的线。

他想起六天前在矿道里,黑狼攥着他的手说“青鸢在”,想起爹倒在雪地里时圆睁的眼,想起自己躲在柴堆里听日军用刺刀挑开草垛的“刺啦”声。

“我爹留给我一句话——‘愿其平安’。”他的声音轻得像飘在茶炉上的热气,“可我知道,只有亲手杀了山田一郎,才能真正的平安。”

青鸢笑了。

她的笑像春冰初融,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霜:“山田一郎的脑袋,迟早要挂在城楼上。”她转身从柜里取出件黑色短褂,领口绣着只展翅的青鸢,羽毛根根分明,“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那个躲在柴堆里的孩子了。”

短褂带着樟木香,贴在皮肤上暖烘烘的。

张小满套上袖子时,青鸢塞给他张叠成青蛙的纸:“按这上面的地图走,今晚子时到鹰嘴崖。”她的手指点了点纸角的红圈,“有人等你。”

茶馆外的天已经黑透了。

张小满裹紧短褂往城门走,雪粒子打在脸上像小刀子。

他摸了摸怀里的地图,又摸了摸短褂上的青鸢——那只鸟的翅膀,正随着他的心跳轻轻起伏。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起几只寒鸦。

张小满望着城门楼子上晃动的灯笼,突然想起老孙头说过,鹰嘴崖的崖底有个山洞,能藏下一个连的人。

他不知道,此刻鹰嘴崖的山洞里,七八个身影正围着篝火。

最前面的人摸出块半块怀表,鹰徽在火光里闪了闪:“那孩子该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