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祁氏古玩“的玻璃橱窗上。祁寒站在柜台后，机械地擦拭着一只宋代青瓷碗，指腹感受着釉面冰凉的触感。店内暖气开得很足，却怎么也驱不散他骨子里渗出的寒意。
这家位于城郊结合部的小店是爷爷留给他唯一的财产。二十五岁的祁寒眼角已经有了细纹，那是长期失眠和孤独刻下的印记。街灯透过雨幕在店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在那些沉默的古物上——唐代的铜镜、明代的漆盒、清代的鼻烟壶，它们都比祁寒更擅长与人相处。
“叮咚“——门上的铃铛响了。祁寒头也不抬：“抱歉，我们已经打烊了。“
“连爷爷也要赶走吗？“
沙哑的声音让祁寒手指一颤，青瓷碗差点脱手。抬头时，雨水正顺着老人花白的鬓角往下淌，在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中山装上洇开深色痕迹。祁远山站在门口，手里紧攥着一个红布包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您怎么来了？“祁寒快步绕出柜台，接过老人手中的包裹。触碰到爷爷手背的瞬间，他心头一跳——那皮肤冰凉得不似活人。
祁远山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视着店内。灯光下，老人眼白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像是久病未愈。他径直走向角落的黄花梨圈椅，那是店里少数不卖的物件——据说是祁家祖传的。
“关门。“老人坐下时，红布包裹被郑重其事地放在膝头，“有要事。“
卷帘门被拉下的声音像一声沉重的叹息。祁寒转身时，发现爷爷正盯着自己，那目光让他想起小时候犯错被罚站的情形——审视中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
“您的肺炎还没好全，这种天气不该出门。“祁寒从里间取出干毛巾，却被爷爷抬手制止。
“二十年前的约定，是时候履行了。“祁远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缓缓掀开红布，露出一枚古朴的圆形玉佩。玉色青白，上面盘踞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狐狸，每一根毛发都纤毫毕现。
祁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当玉佩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店内所有的古董突然发出细微的嗡鸣。博古架上的铜器无风自动，瓷器的釉面泛起诡异的光泽。最诡异的是那只唐代海兽葡萄镜——镜面竟自行翻转，将月光折射到玉佩上。
“这......“祁寒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冷的玻璃柜台。
“你五岁那年，在后山迷路。“爷爷的声音忽然变得飘忽，“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大人都以为你活不成了。是一只白狐把你叼回来的，记得吗？“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拉开。祁寒眼前闪过零碎的画面：漆黑的松树林，冻得失去知觉的四肢，然后是温暖的触感——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在舔他的脸。醒来时，他躺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身上盖着厚厚的雪，像是被精心掩埋的宝藏。
“那只是......“祁寒嗓子发紧，“巧合。“
“巧合？“爷爷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线装册子，“那这些也是巧合？“
册子被翻开时，祁寒看到密密麻麻的记录：某年某月某日，邻居王婶摔断腿；小学班主任车祸；高中同桌突发怪病......每一条后面都标注着与他的距离和接触时长。最新的一条是上周——常来收古董的李老板查出肺癌晚期。
“您一直在......监视我？“祁寒的声音发抖。
“不是监视，是保护。“爷爷枯瘦的手指抚过玉佩，“你的命格特殊，天煞孤星，克尽血亲。当年若不是白狐用内丹为你续命，你根本活不到今天。“
祁寒突然抓起玉佩想往地上摔，却在接触的瞬间如遭雷击。一股暖流从指尖窜上手臂，所过之处血脉偾张。更可怕的是，他分明看到玉雕狐狸的眼睛闪过一道金光。
“荒谬！“祁寒将玉佩扔回柜台，玉石与玻璃相撞，发出清脆的鸣响，“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您居然要我和一只狐狸......结婚？“
“不是普通狐狸。“爷爷起身时，圈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青丘白氏，千年狐仙。当年你父母......“
“别提他们！“祁寒一拳砸在柜台上，震得茶具叮当作响。这是他绝不能触碰的禁区——出生当天，母亲难产而死，父亲在赶往医院的路上遭遇连环车祸。所有人都说，是刚出生的祁寒克死了双亲。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最终爷爷叹了口气，将玉佩推到他面前：“子时之前，去青丘山脚的老槐树下。你若不去，会有人来接你——但那时就不会这么体面了。“
祁寒想反驳，却突然发现爷爷的影子不对劲。灯光从右侧照来，影子本该向左延伸，可地上那道黑影却诡异地折向右边，而且轮廓模糊，边缘不断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影而出。
“您......“祁寒的话卡在喉咙里。爷爷已经转身走向门口，背影在雨中显得异常单薄。临出门前，老人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让祁寒想起临终告别。
“记住，子时之前。“
门关上后，店里的古董突然集体安静下来。祁寒盯着那枚玉佩，发现它正在吸收镜面折射的月光，玉中的狐狸似乎比刚才更活灵活现了。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触碰——
“轰！“
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整个店铺瞬间陷入黑暗。应急灯亮起的瞬间，祁寒看到所有玻璃柜面都映出同一个画面：一只雪白的狐狸蹲坐在月光下，九条尾巴如孔雀开屏般展开。
“见鬼！“他踉跄后退，撞翻了博古架。瓷器碎裂的声音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缠上了他的脚踝。低头看去，一缕黑雾正从地板缝隙中渗出，像蛇一样绕着他的小腿盘旋上升。
祁寒冲向电闸，却在黑暗中踢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一声尖锐的“吱吱“声后，他感觉有毛茸茸的生物擦着裤腿窜过。当灯光重新亮起时，店里一片狼藉，但更可怕的是——所有破碎的瓷器都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
洗手间传来水声。祁寒抄起门后的桃木剑——爷爷坚持放在那里的“镇店之宝“——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水龙头大开着，流出的液体猩红粘稠，在白色洗手池里积了半池。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些“血水“正在池底自动组成一行字：
「戌时三刻，槐下候君」
祁寒跌跌撞撞地冲出店铺，雨水打在脸上像冰针般刺痛。他发动汽车时，后视镜里闪过一双金色的眼睛。油门被狠狠踩下，轮胎碾过积水，溅起一人高的水花。
青丘山在城北三十里处，据说是古代狐仙修炼之地。山路蜿蜒如蛇，祁寒的吉普车在暴雨中艰难前行。收音机里放着午夜新闻，突然插播一条紧急通知：“气象局发布红色预警，青丘山周边出现异常磁场......“
信号戛然而止。与此同时，仪表盘所有指针开始疯狂旋转，远光灯照出的光柱中，雨滴竟悬浮在半空。祁寒猛打方向盘避开路中央的黑影，轮胎打滑的瞬间，他看清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正蹲坐在双黄线上直视车灯。
急刹车让祁寒的额头撞上方向盘。再抬头时，路上空空如也，只有玉佩在副驾驶座上散发着幽幽青光。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两公里，但奇怪的是，无论他怎么踩油门，里程数始终不变。
“该死！“祁寒弃车步行，玉佩不知何时已经挂在了他脖子上，贴着皮肤的那面烫得惊人。
山脚的槐树是当地有名的地标，据说有八百年树龄。当祁寒终于看到那棵歪脖子老树时，怀表显示距离子时还有一刻钟——尽管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没带怀表。
月光突然变得惨白。槐树的影子在草地上扭曲变形，渐渐拉长成狐狸的形状。祁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耳边响起无数窃窃私语，有男有女，都在重复同一个词：“来了......来了......“
玉佩突然剧烈震动，祁寒想扯下它，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树皮在他眼前蠕动，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那张嘴一开一合，吐出沙哑的声音：“祁家小子，你迟到了二十年。“
寒风骤起，槐树枝丫间亮起无数绿色光点，像盛夏的萤火虫。但当它们飘近时，祁寒看清那竟是一双双眼睛。树根处的泥土开始翻涌，有什么东西正破土而出——
“退下。“
清冷的女声在头顶响起。所有异象瞬间静止。祁寒抬头，看见槐树最高的枝桠上站着个白衣少女，月光为她镀上银边，裙袂在风中翻飞如蝶。最令人惊骇的是，她身后舒展着一条蓬松的白色尾巴。
少女轻盈落地，祁寒这才发现她赤着脚，腕间系着红绳金铃。当她走近时，玉佩发出的青光与她的瞳色交相辉映。
“祁寒。“她念出这个名字时，尾音微微上扬，像是含着笑，“我是白璃，你未来的妻子。“
这是祁寒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最后的意识是少女指尖冰凉的触感，和那句随风飘散的叹息：
“这次，别再忘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