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45.

储藏室的门轴发出垂死的呻吟,陈腐的灰尘气息混合着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冰冷霉味,像一张无形的网扑向门口的三人。

初糖洛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用手在面前扇了扇。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在飞舞的尘埃颗粒中切割出清晰的路径,照亮了堆积如山的杂物——破损的纸箱、蒙尘的旧家具、还有断头台女士那些用油布盖着的、形态各异的“特殊物品”。光线在那些油布覆盖的轮廓上投下扭曲变形的影子,仿佛蛰伏的兽。

“呜哇…这味儿……”从一旁探头的蛙鸣捂住口鼻,瓮声瓮气地抱怨,但那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却异常明亮,充满了探险者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他第一个侧身挤了进去,踮着脚尖避开地上散落的杂物,“断头台女士的百宝库啊!说不定真能找到什么宝贝!”他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激起轻微的回响。

初糖洛和负向正对视一眼,也跟着踏入这片被遗忘的区域。空气粘稠而冰冷,带着一种隔绝于世的死寂。负向正用他没受伤的手臂随手掀开一块油布,下面露出的是一排造型奇特的黄铜仪器,齿轮和管道盘根错节,闪烁着幽微冷光,旁边散落着几本用陌生文字书写的厚重笔记。“嚯,这玩意儿……看着就不像烤面包机。”他嘀咕着,小心地戳了戳一个冰冷的金属凸起。

46.

初糖洛的目光被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木箱吸引——它没有覆盖油布,箱盖上却积着最厚的灰尘。

她走过去,指尖拂过冰冷的木板,灰尘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深褐色的木质纹理。一种莫名的牵引感,让她轻轻打开了箱盖。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武器或法器,只有一些极其日常、却仿佛被时光浸泡过的东西。一本封面卷角的相册,几张边缘磨损的游戏光碟,一盒只剩下寥寥几支的彩色蜡笔,还有……一个熟悉的、画着龇牙柴犬图案的马克杯——正是刚才在客厅被断头台“穿过”的那个。

她的心脏像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攥了一下。她拿起相册,翻开。第一页就是一张大合影。阳光灿烂的草坪上,十个人挤在一起,笑容毫无阴霾。断头台站在最边上,依旧是那副略显冷淡的表情,但眼神是放松的。黑恒鸟搞怪地比着V字压在四叶岚枫头上,四叶岚枫一脸无奈却掩不住笑意。负向正和小鱼在互相做鬼脸,沫染温柔地笑着,白晓推着眼镜似乎在研究镜头。垃圾袋害羞地半躲在蛙鸣身后,蛙鸣则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最是开怀。而她自己,初糖洛,被大家簇拥在中间,手里还举着一个啃了一半的苹果,脸颊鼓鼓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照片下方,一行略显稚嫩的字迹写着:“合租屋一周年纪念!最好的我们!”

47.

“啊!这个!”蛙鸣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指着照片上的自己,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这是去年夏天在植物园烧烤那次!那天……那天我们还比赛谁烤的肉串最糊,结果负老师和小鱼烤出来的都跟炭似的!哈哈哈,沫染老师带的凉拌菜救了大家的命!”

负向正也看到了照片,凑过来嘿嘿一笑:“可不是!小鱼非说她那是秘制焦香风味,逼着我尝,害我灌了三大杯可乐才压下那糊味!”他说着,下意识地揉了揉肚子,仿佛那焦糊味又回来了。

断头台半透明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储藏室门口,倚着门框,静静看着他们翻看相册。储藏室角落那点可怜的光线几乎能完全穿透她的身体,清晰地映出后面货架的轮廓。她看着蛙鸣指着照片兴奋地讲述,看着负向正和小鱼隔空斗嘴重现当日场景,看着初糖洛指尖抚过照片上每个人的笑脸,黄紫色的眼眸深处,那层惯常的冷静似乎被一种更温润的东西融化了些许。

“那天的夕阳很漂亮。”断头台的声音很轻,带着某种回忆的质感,在寂静的储藏室里格外清晰,“把整个草坪都染成了金色。垃圾袋还摔了一跤,把新裙子弄脏了,躲在树后面偷偷抹眼泪。”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时空,“是沫染第一个发现,过去安慰她,后来大家用野餐布给她临时改了个‘披风’,她才破涕为笑。”

垃圾袋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闻言脸颊微微泛红,小声说:“那…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但她的手指却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嘴角勾起一丝怀念的弧度。

“还有蛙鸣,”断头台的视线转向那个依旧沉浸在兴奋中的少年,“吃完烧烤非要去旁边的池塘捞蝌蚪,结果一脚滑进去,成了落汤鸡,还差点把白晓也拽下去。”

蛙鸣的脸腾地红了,摸着后脑勺嘿嘿傻笑:“我…我那不是想给大家观察一下小生命嘛!谁知道岸边那么滑!”他窘迫的样子引得小鱼发出一阵毫不留情的嘲笑,负向正也拍着他的肩膀笑得直不起腰。白晓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补充:“根据当时岸边泥土的湿滑度和蛙鸣同学的运动轨迹分析,他落水的概率确实超过了百分之七十。”

小小的储藏室因为这些尘封的碎片和断头台平静的叙述,第一次真正有了点温度。那些被恐惧和轮回压制的、属于“从前”的鲜活气息,透过照片和记忆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了进来。初糖洛抱着相册,感觉冰冷的指尖似乎也回暖了一些。她抬头看向门口的断头台,对方也正看着她。那一刻,不需要言语,一种深刻的联结感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她们共同守护的,正是照片上这些笑容所代表的、脆弱却无比珍贵的“日常”。

48.

整理工作不知不觉变得缓慢下来。

大家不再只是机械地搬运和翻找,更多的时候是在某个物件前驻足,引发一段或欢笑或感慨的回忆。负向正找到了一副被压扁的乒乓球拍,立刻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他和小鱼如何把客厅变成战场,最后打碎沫染心爱的花瓶;垃圾袋在一个小铁盒里发现了许多手工折的纸星星,每一颗都写着一个小小的愿望,她认出那是大家某个新年夜一起叠的;白晓则对角落里几个天文望远镜的部件产生了浓厚兴趣,试图回忆当初是谁提议要观测流星雨却因为阴天而作罢。

蛙鸣是最积极的寻宝者,他不知从哪个箱子底下拖出了一台老旧的晶体管收音机,外壳已经掉漆,天线也歪了。“这个还能用吗?”他兴致勃勃地抱着收音机,在堆积的杂物里翻找电池,“说不定能收到外面的信号呢?或者……至少能放点音乐?比唱片机方便!”他脸上是纯粹的好奇和跃跃欲试。

没有人反对。在这种时候,任何能带来“正常”声音的东西都像是一种安慰。蛙鸣终于找到几节型号相符的旧电池,小心地装了进去。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仪式感,拧开了开关。

一阵极其刺耳、毫无规律的电流噪音猛地炸开,像无数根针扎进耳膜!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尖锐声响刺激得捂住了耳朵,初糖洛感觉心脏都跟着那噪音猛地一抽。

“关掉!快关掉!”小鱼痛苦地喊道。

蛙鸣手忙脚乱地去拧旋钮,但那噪音像是卡住了开关,持续不断地嘶吼着,音量没有丝毫减弱。就在负向正准备上前强行拆电池时,噪音的强度陡然达到了一个顶峰,然后,毫无预兆地——

滋啦……

噪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极其古怪、失真的旋律片段。它破碎、扭曲、不成调子,像是信号极其微弱的电台勉强挤出的声音,又像是某种坏掉的八音盒在垂死挣扎。在这诡异的旋律背景音下,一个断断续续、严重变调、几乎无法分辨男女的声音插了进来:

“……滋……月……滋……注视……滋……门……开了……滋……钥匙……”

每一个破碎的词语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众人心头。

“钥匙?”沫染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看向初糖洛,又飞快地瞥了一眼垃圾袋——那把衔尾蛇青铜钥匙,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垃圾袋的口袋里。

“谁在说话?!”黑恒鸟厉声喝问,身体紧绷,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黑暗的角落,仿佛声音的主人就潜伏其中。

滋啦——!

又是一阵剧烈的电流噪音,彻底淹没了那个诡异的声音和不成调的旋律。紧接着,收音机发出一股焦糊味,指示灯瞬间熄灭,彻底哑火了。

储藏室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众人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刚才那短暂的、失真的播报,像一道冰冷的裂缝,猝不及防地撕开了他们努力营造的平静假象。

断头台的身影在门口变得更加稀薄,几乎难以分辨轮廓。她静静地看着那台报废的收音机,黄紫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洞悉一切的凝重。

49.

“红糖。”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

“我在……”

红糖微弱的回答她。

“你要相信自己。相信我。相信大家。”

“这个轮回只能靠你们了……我们得下个轮回再见了。”

话毕,断头台的身影越发稀薄——直至淡的再也看不见。

50.

断头台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耳边,带着一种诀别的轻柔和不容置疑的信任,然而她的身影,连同那最后一点微光,已彻底消散在储藏室粘稠的冷空气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唯有那台报废收音机散发的焦糊味,如同她留下的最后警示,刺痛着每个人的鼻腔和神经。

初糖洛想要哭却哭不出来——她必须坚强。

断头台不在自己就是顶天立地的那个了。

我必须……承担责任。

“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吧。”

她出声安慰在场的所有人。

“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解决……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呢。”

是啊。维系日常的努力刚刚开始,而世界边缘的裂痕与内部的侵蚀,已然加剧。

洛司郁的阴影,正透过画布,透过月光,透过每一次异常的闪烁,步步紧逼。

51.

“你就这么信任她吗……明明我们差不了多少。”

“……你们不一样。”

“无论是从思想还是从信念。”

“你们是完全不一样的。”

“放弃吧,洛司郁……你是不可能翻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