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无名道人
刘功辉闻言,嘴角猛地一抽,差点给口水噎住,眼神忽地虚了虚,望向墙角蜘蛛网似的吊灯,“你小子屌毛都没长齐,懂个屁!昨夜老子醉成泥菩萨,哪还记得清?“
话虽硬气,喉头却滚了滚,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沙发缝里的烟灰,“不过...不过那南园的姐儿们,倒是个个水灵...“
话音未落,忽觉唐维桢与朱七目光灼灼,连忙咳嗽两声,巴掌啪地拍上自个儿后脑勺,“罢了罢了,差点忘记,今日带你去开开眼界,咱洪门的赌档花船,可不是外头那些腌臜窑子能比的!往后这月余,恐有硬仗要打,你俩小子拳脚利索,倒是能派上大用场!“
可又心虚地摸摸后脑勺,“啊,这酒啊,以后也得少喝,少年人,喝坏了身子……”
朱七与唐维桢对视一眼,默契地点头应是。
……
三人缓步踱至楼下大厅,刘功辉领着朱七在角落沙发落座,唐维桢则径直前去结账。待他归拢二人后,三人便踏入灼目的晨光,寻思着觅间茶楼享用早茶。唐维桢觑见朱七在前头走得风快,便故意放缓脚步,凑近刘功辉耳畔低笑道,“刘哥,你那房间床腿可断了一截,害我赔了笔冤枉钱——您这睡觉的架势,怕不是练过武戏?”
刘功辉本就涨得通红如熟透的虾壳,闻言更是臊得耳根发烫,左右顾盼间瞥见左侧有茶楼,竟浑然不顾其门楣斑驳、檐角蛛网垂丝的颓败模样,径直踱了进去。唐维桢扬声唤住埋头疾走的朱七,尾随而入时,嘴角仍噙着促狭的笑意。
茶楼内景更见萧索:门扉漆色剥落如龟裂旱田,窗棂积尘蒙着晦暗光影。唐维桢原以为刘功辉定要择个体面馆子,岂料他竟熟稔如常客,径直引众人至临窗破桌。朱七倒不挑剔,屁股墩儿一落便扯开嗓门嚷道,“店家,铁观音一壶,烧麦三笼、虾饺三碟,再添碗云吞面!”
话音未歇,刘功辉已拍桌震得茶渍飞溅,斥道,“混账话!早茶吃面岂非驴唇马嘴?改要蟹壳黄一笼,桂花糕一碟!”
朱七嘟囔着缩了缩脖颈,喉间咕哝出一句,“每样再加一碟”,转眼便被窗外冰糖葫芦的叫卖吆喝勾了魂——那串儿山楂红得透亮如玛瑙,裹糖衣颤巍巍映着日光,小乞丐眼珠骨碌碌转着,手指轻敲竟似要将木纹都凿出火星子来。
宿醉之后本就没什么食欲,几人倒是茶水喝了不少。虽说这茶叶只是些碎末子,入不了唐维桢的法眼,刘功辉却捧着粗瓷碗吱溜溜喝得畅快,唐维桢与朱七见状,也跟着吸溜起来。几壶茶水下肚,精神渐振,只是肚子胀得鼓鼓的,像塞了团棉花。
朱七则如风卷残云般扫净案上的茶点,连渣都不剩,又端起茶碗一气灌下三碗压饥,这才心满意足地仰靠在椅背上。可身子刚挨着椅面,便如拴了绳的猴儿,手脚无处安放,抠抠椅缝里积的灰,右手习惯性地拇指食指相扣,另三只手指抓抓脑袋,尔后指尖便无意识地在桌沿敲出轻响。
唐维桢瞧他这副模样,终是按捺不住,笑问道,“刘哥,咱们今日要去何处?赌档?花船?”
刘功辉不答,慢悠悠从裤兜摸出一只铜壳怀表,咔嗒一声打开,眯眼细觑表盘。日光透过玻璃面,在他眼窝投下蛛网般的阴影,指针在光影里颤动着。
忽地嗤笑一声,将表揣回口袋,慢悠悠道,“急什么?大晌午的,赌档门还没开张,花船上的娘子们还在补觉呢!江湖人嘛,夜里当白天使,白日当夜里熬,喝茶养神才是正经事!”说罢又给自己斟了碗茶,热气袅袅熏得他眼角泛出泪花。
唐维桢回味着他这话,不由得失笑。原来江湖是这样的啊——昼夜颠倒,茶里浮生,倒也别有滋味。
刘功辉酒醒后,又恢复了往日冷冰冰的死人脸,但对唐维桢的态度却略有回暖,至少问什么答什么。有些涉及机密的事,唐维桢这个层面不该知道的,他便含糊带过。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倒也不冷场。朱七坐在一旁,起初还能沉得住气,忽地悄然扯了扯唐维桢衣襟。唐维桢顺着他的目光斜眼一瞥——茶楼角落处坐着个青衣道人,道袍虽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桌上摆着几碟点心和一壶茶,身侧斜倚着一根四五尺长的木棍,乌沉沉的不知是何木料。
唐维桢扫了眼便收回目光,可心头却莫名发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等侧头细看时,才见那道人长得稀奇:颧骨嶙峋如刀削斧劈,鼻梁高挺似鹰喙悬停,皮肤糙黑如龟裂田土,偏偏衬得那双巨掌骇人至极——那五指张开时,宛如蒲扇,指节凸起若铜铸铆钉。寻常肉包子在他手中竟小如婴孩拳头,裸露在外的手臂仿佛有无数条细蛇盘踞皮下,青筋虬曲如树根错节。
唐维桢眼睛瞪得铜铃般大,正待再看仔细,刘功辉却在旁慢悠悠插话:“北边下来的野道人,听说一巴掌能拍死头牛,别看了,小心惹事。”
唐维桢愕然望着他,脱口问道:“看一眼就能惹事?真的假的啊,那么厉害?”
在少年心中,揣着个江湖梦。那梦里,刀光如匹练横空,剑影似寒电掠地,恩仇快意,皆在刹那之间。他或是白衣胜雪的孤侠,或是仗剑踏马的豪客,独行于天地穹庐之下,扶危济弱,惩奸除恶。
那时,江湖是泼墨山水中的留白,是琴弦上未落的最后一个颤音,神秘得让人心痒难搔。
可真踏入这江湖道,所见却尽是市井的烟火气与腌臜事,心头那团火苗,被现实的冷水浇得蔫了几分。
但今日偏就撞见了个武林高手!那人脊梁如松,坐如渊渟岳峙,虽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却自有一股渊停岳峙的气度。
唐维桢眼中霎时腾起两簇火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匕首——若能得此人点拨武艺,纵是洪门老大又如何?届时兄弟麾下,哪个不竖大拇指?威风凛凛,快哉快哉!
可念头刚转,忽又想起那冰冷的枪械。江湖虽热血,可那短短一截铁管,却能喷吐夺命的焰火......正思忖间,喉头一紧,鬼使神差般又斜眼瞥去。
这一瞥,恰与那道人目光撞个正着!对方竟正盯着他,忽地咧嘴一笑,犬齿泛黄如陈年朽木,目光似鹰隼啄心,衬得那张脸活似山涧恶豺。
刘功辉那句“心狠手辣”霎时炸在耳畔,唐维桢只觉后脊窜起一股冷意,瞬间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