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乱世并肩
唐维桢自是不愿意与朱七同吃的,他站在那包子铺前,眉头微挑,目光游移不定。
看完这乞儿满脸污垢,心中暗自思忖,今夜是否该给他寻个落脚之地?家中那旧衣堆积,不妨挑几件洁净的给他,倒也无所谓。可若让他进自家门,那是肯定不行的,这脏兮兮的陌生乞丐进了家,岂不是给自己添了许多麻烦……
……抬眼望去,廊柱上广告层层,斑驳陆离,有狐臭粉、花露水、香皂、雪花膏,林林种种、花花绿绿,争奇斗艳。
最高处赫然贴着两张通缉令,唐维桢眯起眼睛细瞧,一张是追捕江洋大盗袁飞跃的,奖金仅有五百大洋;另一张崭新的,则是通缉广东新近闻名的大盗“草上飞”,虽无画像,仅有文字描述,然奖金丰厚,分等级悬赏——提供线索五十块、尸体三百块、活捉竟高达一千块。
视线掠过广告,转向永汉路。
此时广州虽算安宁,却暗流涌动:高楼夹着骑楼,珠江口货轮如蚁,西洋白人、印度阿三、黑人商贩穿梭其间,最扎眼是那罗圈腿的日本浪人,木屐咔嗒作响,腰刀寒光逼人。巡逻警察懒散如病猫,反衬得那队黄绿中山装的军士愈发凌厉,女学生旗袍素雅,却以团扇掩嘴,对着军人背影窃语。
有报童忽从街角窜出,挥报高呼。
“号外!日军血洗辽宁三千同胞!”
“陈策将军分舰队,江防海防裂两营!”
指间捏着钞票,正想过去买张报纸看看。可那小乞丐朱七手里捏着半块包子,脚底生风似的凑了过来,腮帮子鼓鼓囊囊,含混不清道:“少爷,俺造完啦,剩的钱都捎回来喽!”
说罢张开另一只手,掌心攥着几张汗渍斑斑的纸币。
唐维桢将视线从熙攘街头收回来,嘴角一咧,轻声问:“吃得饱不?”
“还不赖,但俺爹常说,饥不暴食、渴不暴饮……”朱七摇头晃脑,眼神却恋恋不舍地瞟向蒸笼,喉头滚了滚,终究把钱塞给唐维桢。
“你收着吧。”唐维桢笑着摆手。
一队军装笔挺的士兵迎面走过,为首那人五官如刀刻,肩宽腿长,目光扫过唐维桢时顿了顿,又掠过两名正啃包子的巡警,随即移向别处。
唐维桢本欲上前向那警察打听伙计张军海的情况,可瞥见自己这身茶楼跑堂的短衫,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问了也是白问,索性报纸也不买了,双手背到身后,装模作样朝对面马路踱去。
朱七亦步亦趋跟在两步开外,眼珠子骨碌碌转着,却始终与唐维桢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前方已可见“康民诊所”那四字漆金招牌,唐维桢抬手一指,忽而笑道,用粤语说道,“你胆子可真不小啊,成个人瘦晚晚,风吹都跌,也不怕被人打死。”
“俺爹说,一饭之恩必酬,纤介之怨必报……”朱七竟听懂了唐维桢的粤语,忽觉不妥,改口道,“昨儿夜里没找见你,今早险些叫人当尸首拾掇了!你救俺这条命,往后你说东俺不往西,赶狗撵鸡都听你的!”
唐维桢家中有山东武师护院,那山东腔虽听着吃力,倒也能猜个八九,知晓头先朱七咽下的半句定是“血债血偿”,适才见他瞥向路边那具倒卧尸身时,眼底淬着恨火——估摸着便是常欺他的乞丐。
可唐家人素来信奉生意场的规矩: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打得过便亮刀,打不过便缩头,正如茶楼跑堂,讲究个眼明手快、滴水不漏。
“别说这些,给你一顿吃的而已,我还养得起你,以后别说这些话了!”唐维桢不觉有些烦躁,眉峰一跳,声音拔高了几分,“……北边过来的人多,四处讨饭的多的是,赏口饭给人吃的也不少,也不见别人卖命的?对了,你不会说官话啊?”
“俺就是俺,旁人俺也知不道,横竖、横竖俺就这个样儿!”朱七有些急,脸都红了,朝前走了半步拉住唐维桢衣角,面皮都涨成紫红色,“俺、我说的是真的,要不、要不你让我去打个人,咬也成……”
“信你信你!”唐维桢忽地嗤笑出声,抬手欲拍他脑袋,指尖触到油渍发髻时又僵在半空,终是缩回袖口搓了搓,“打架?你骨头轻得能飘起来,打谁?打狗么?”
朱七却咧嘴一笑,露出豁牙:“俺有狠劲儿!俺爹教过俺,再说嘞,饿极了连砖头都啃,还怕挨打?”
唐维桢默然。
听说那北方早就打成了一锅粥,又恰逢灾荒年,早就是人吃人、狗吃狗,老鼠饿得啃砖头了。就现如今这广州,南天王治下虽安稳,暗巷里却总飘着腐味——逃荒的难民挤在码头啃树皮,绑匪当街撕票的传闻日日翻新。这些事儿,自家大哥与父亲都曾说给自己听。
朱七捂住嘴打个饱嗝儿,有些尴尬地看看唐维桢,“……我这一路讨饭来的呢,这讨饭争抢之事常有,反正就往狠了动手就是,反正要是输了,往后就个个都欺负你,也是个死……”
“哦,刚才看你扫了一眼悬赏令,你还识字啊?”唐维桢不置可否,又问了一句。
“是的,俺爹教的呢……”
“那你爹挺厉害啊……你就叫朱七啊?”
“俺大名朱东来,俺家堂兄弟一起七个,俺最小,旁人都喊朱七朱七的……“
……
康民诊所坐落于永汉路19-1号,民国九年的教会旧楼,门楣山花雕饰斑驳,檐下“康民诊所”四字匾额被风雨啃得只剩半幅金边。门前原是鱼塘洼地,如今车马如潮,雪佛兰与凯迪拉克并排停着,黄包车夫蹲在车辕旁嚼着烟渣,眼珠却溜着轿车后座那些西装革履的腿——乱世里,谁不盼着捞个救命钱?
有一句没一句聊着,唐维桢忽觉世事玄妙——若非乱世,这山东小乞儿怕正在爹娘膝下嬉戏;若自家父兄未遭祸事,自己依旧是唐家的纨绔二少爷。两不相干的人,竟在永汉路喧嚷中并肩而立,谈笑前行,说着彼此从未触及的旧光阴。
正恍惚间,忽听身后轮胎轧路的闷响,一台灰色福特小汽车慢吞吞靠路边停下。车门“砰”地弹开,蹿下两名黑衣彪形大汉,脖间缠着白巾,左右一扫,倏然扑向唐维桢——一人捂嘴锁喉,另一人箍腿如钳,竟将他凌空架起往车边拖。
朱七纵然走过无数鬼门关,可终究是个半大娃儿,初始骇得窜向骑楼内侧,待回过神来,唐维桢已被搡到车门边,挣扎如困兽。
街市行人见状,纷纷避如瘟神。朱七初始两股颤栗、小脸煞白,但眨眼间牙关狠咬,额上青筋暴凸,喉间发出豺狼似的嗬嗬闷吼,猛然埋头冲前,冲了两步方才高喊,“……嫩爹的,救命啊!绑人啦!杀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