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盛夏像一滩化不开的蜂蜜,黏稠地裹着英才高中的红砖墙。清晨六点半的阳光已经带着灼人的力道,把校门口老梧桐的叶子烤出一层油亮的光泽,蝉鸣从叶隙间漏下来,不是那种清脆的啼叫,而是像被揉皱的锡纸,嘶啦嘶啦地刮着黄一鸣的耳膜。他蹲在油条摊前的小马扎上,鼻尖萦绕着滚烫的油香,塑料杯里的冰豆浆正“滋啦滋啦”地冒着凉气,杯壁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在他印着校徽的白T恤上洇出不规则的地图。
“老板,再来根油条,要炸得焦脆点,”他叼着半截油条含糊不清地喊,眼睛却盯着摊边黑板上用粉笔写的“茶叶蛋五块三个”——数学老师昨天刚讲过概率题,此刻在他脑子里自动换算成“买三个亏五毛,买两个亏一块二”,这诡异的算术让他打了个激灵,赶紧甩甩头把公式甩出脑外,“还是专心啃我的碳水比较实在。”
作为英才高中文科班的“吊车尾诗人”,黄一鸣对数字的过敏程度堪比猫见黄瓜。他更擅长的是在作文本上偷偷写诗,用修正液在课桌角画梵高的星空,以及在早读课上对着窗外梧桐发呆,把蝉鸣谱成不成调的曲子。此刻他正用油条蘸着豆浆,在摊前的油腻桌面上画抛物线,心里盘算着等会儿进教室怎么跟同桌林胖子借物理卷子“参考”——不是抄,是“借鉴解题思路”,他严肃地在心里纠正,就像诗人引用名句需要注明出处。
油锅里的油条在长筷翻动下咕嘟冒泡,金黄色的面团膨胀成蓬松的云朵,热气混着面香扑在脸上,烫得他眯起眼。远处传来初中部的预备铃声,像一串被拉长的铜哨,模糊而遥远。他咬下最后一口油条,酥脆的表皮在齿间碎裂,混合着豆浆的甜腻滑进喉咙,忽然觉得这片刻的庸常格外珍贵——毕竟再过两小时,就要面对英语试卷上那些跑得比火箭还快的听力题了。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鼓点般砸在柏油路上,混杂着书包拉链晃动的哗啦声。黄一鸣以为是哪个迟到的同学在狂奔,没太在意,直到那脚步声在他身边猛地刹住,带起的风卷着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汗水和草莓洗发水的味道,直扑他的鼻腔。
他下意识地扭头——然后整个人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嘴里剩下的半口豆浆差点从鼻孔喷出来。
眼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是他那个正在读初二、此刻理应在三公里外启智中学啃书本的亲妹妹,黄小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掰碎了。黄一鸣的视觉像被调到了微距模式:他能清晰地看到妹妹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成几绺,贴在泛着水光的皮肤上;她蓝白色的初中校服前襟歪歪扭扭,第二颗纽扣松了线头,随着她剧烈的喘息轻轻晃动;胸前的红领巾斜挂着,像一面投降的旗帜,末端还沾着点不明的面包屑。最让他心惊的是她的眼睛——那双平时总是透着狡黠笑意的杏眼,此刻睁得溜圆,黑瞳仁里映着他错愕的脸,周围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黑曜石,湿漉漉的,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光亮。
“我靠……”黄一鸣低咒一声,手一抖,豆浆杯在膝盖上颠了颠,冰凉的液体溅在裸露的脚踝上,他却浑然不觉。他使劲眨了眨眼,以为是没睡醒产生的幻觉——毕竟黄小雨同学向来以“准时到校如闹钟”著称,此刻出现在这里,比数学老师突然宣布“今天考试取消”还要离谱。
蝉鸣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油锅的咕嘟声和自己“咚咚”的心跳声。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妹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胸口剧烈起伏着,校服裙摆还在因急跑而轻轻晃动,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咬了几口的全麦面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黄一鸣甚至能看到她手腕上那道上周帮他削铅笔时不小心划到的疤痕,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
“你……”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下意识地想抬手摸摸妹妹的额头,看看是不是发烧了,“你怎么……初中今天不考试吗?你逃学了?还是……”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黄小雨一把抓住了手腕。她的手指冰凉,力气却大得惊人,像铁钳一样嵌进他的肉里,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
“哥,别废话,”她的声音带着刚跑完步的沙哑,却异常急促,眼睛飞快地扫视着四周,像是在躲避什么,“跟我走,快点!”
黄一鸣彻底懵了。这不是他熟悉的那个会跟他抢遥控器、用撒娇语气骗他买奶茶的妹妹。此刻的黄小雨,眼神里的急切和紧张像实质的电流,让他心里那根名为“不安”的弦瞬间绷紧。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校门口稀稀拉拉的学生正陆续走进教学楼,油条摊老板哼着小曲翻动着油条,一切都和平常一样,却又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
“走?去哪儿?”他试图挣脱,却被攥得更紧,“你先告诉我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还是……”他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狗血剧情,从“妹妹被小混混盯上”到“她偷偷参加选秀被星探追”,最后定格在“她把班主任的茶杯摔了想让我去顶包”——这似乎更符合黄小雨的“作死”风格。
黄小雨却没理会他的猜测,她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热气喷在他耳垂上,带着急促的呼吸:“家里出事了,爸妈……爸妈让我来找你,让你赶紧回去。”
“家里?爸妈?”黄一鸣的心跳漏了一拍,胃里那半根油条突然变得像铅块一样沉重。他看着妹妹眼里毫不掩饰的慌乱,那不是装出来的。记忆里,黄小雨就算考试考砸了也只会嘟着嘴掉金豆子,从未像此刻这样,眼神里充满了他读不懂的恐惧。
“出什么事了?你说清楚啊!”他提高了音量,引来旁边买早餐的同学侧目。阳光忽然被一片云遮住,空气里的热气似乎瞬间被抽走了,只剩下蝉鸣重新响起,却比刚才更加聒噪,像无数根针在扎他的神经。
黄小雨咬了咬下唇,似乎在犹豫什么。她松开攥着他手腕的手,却一把抓住了他的书包带子,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
“别问了,跟我走就对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的预兆,却又强撑着镇定,“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黄一鸣彻底慌了,他甩开书包带子,双手按住妹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黄小雨你看着我!到底怎么回事?爸妈到底怎么了?”
他的掌心能感受到妹妹身体的轻微颤抖,那是一种极力克制的恐惧。周围的世界在他眼中渐渐模糊,只剩下妹妹那双写满惊恐的眼睛,和她接下来几乎细不可闻的话语:
“哥,”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我早上起来……发现爸妈房间的窗户碎了,桌上……桌上有张奇怪的纸条……”
轰——
黄一鸣感觉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蝉鸣声、油锅声、远处的车笛声,所有的声音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妹妹这句话在耳边反复回响。阳光重新穿透云层,却照得他遍体生寒。他低头看着妹妹被汗水浸湿的刘海,看着她校服口袋里露出的一角——那不是他昨天落在书桌上的《百年孤独》吗?为什么会在她身上?
“纸条?”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纸条上写了什么?”
黄小雨摇摇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我不知道……”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地拽住他的胳膊,“但爸妈不见了,哥,他们不见了。所以你必须跟我回去,现在就走!”
梧桐叶在风中哗啦作响,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黄一鸣看着妹妹泪流满面的脸,又看了看校门方向渐渐稀疏的人流,手里还攥着那个快被捏扁的豆浆杯。期末考、物理卷子、英语听力……所有关于高中生活的琐碎瞬间都在这一刻失去了重量。他深吸一口气,清晨的热气混着油条的油香灌入肺里,却驱散不了心底陡然升起的寒意。
他把剩下的豆浆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打了个寒颤。然后他把空杯子扔进垃圾桶,动作干脆利落。
“行,”他听到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更镇定,甚至还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拍了拍妹妹的头,“不就是找爸妈嘛,多大点事。走,哥带你回家‘破案’去。”
只是他没说出口的是,当他转身时,看到油条摊老板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诡异;也没说出口,他感觉到后颈的汗毛不知何时已经全部竖了起来,像是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正顺着脊椎慢慢爬升。
这个本该寻常的高一期末清晨,因为妹妹的突然出现,彻底偏离了轨道,朝着一个未知而惊悚的方向,轰然驶去。而他手里,连一张像样的地图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