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突变

胭脂膏子犹凝鬓角,映得人面若桃花,周天良的珊瑚珠串却已滑至腰间。他解下蜀锦团花袍时,金丝穗子拂过我臂弯烫疤,恍若毒蛇吐信般凉沁。更夫敲过戌时三刻,他手指猛然收紧,掌心汗渍渗进我腕间银镯,那镯上新刻地「长命百岁」四字已被磨得发亮,恰似他眼底转瞬即逝的狠戾。

「老爷可是心悸难宁?」我望着他骤然泛白的脸色,指尖轻扫过他腰间双鱼佩,鎏金纹路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昨夜画舫外的狼嚎,倒比扬州评话更教人胆寒呢。」他猛然转身,锦袍委地时露出的佝偻身形,竟比运河残月更显孤凄。珊瑚珠串「哗啦」散落满地,每一颗在青砖上的跳动,都像极了顺天府百姓掷来的碎砖,却终究砸不破他心中的惊惶。

「美人且先安歇。」他嗓音沙哑如漏风之笛,捡起锦袍时刻意避开我目光,「徐某忽感风寒,改日再与你共赴巫山。」烛花爆响处,他背影蜷缩如虾米,哪还有半分瘦马馆初见时的志得意满?我抚过腕间银镯,方知水贼劫船时那声狼嚎,早已在他心底刻下比烙铁更深的伤痕。

三日后,扬州府衙牒文至宅:「辽东战事吃紧,驻军尽调山海关。」周天良抚着山羊胡冷笑,珊瑚珠串撞在青瓷茶盏上,发出清越声响:「朝廷倒会卸磨杀驴,竟让我等盐商豢养的私兵镇守城门。」他斜睨我臂弯烫疤,眼中闪过算计,「明日随我赴商会,须以夷语与佛郎机商人周旋——他们船上的火器,可比建虏的弓矢快上三分。」

听雨轩铜铃网在夜风中叮咚作响,十二名侍女捧着「玉容散」推门而入,胭脂香中混着淡淡汞味——此乃瘦马馆秘传「雪肤膏」,以朱砂混汞粉调制,初用肌肤胜雪,久则溃烂难愈。我指尖划过妆奁,忽然扣住为首侍女腕脉,犀角簪尖抵住她肘间「少海穴」:「烦请换作苏州桂花粉,大人说沉水香与桂馥相和,方不负夷商鼻息。」

侍女退下后,我凝视铜镜中的自己,铅华虽掩住眼下青黑,却遮不住眸中冷光。

李横刀扮作胡商入城那日,扬州正落黄梅雨。他蜷缩在香料货箱内,腰间骨刀缠着油纸,刀柄「宁远」二字在伞骨阴影下若隐若现:「官兵已调走八成,余下私兵皆是银样镴枪头。今夜子时,可趁虚捣毁他的私盐窟。」我望着他刀疤下灼灼的眼,指尖抚过他掌心老茧——那是握刀磨出的硬茧,与父亲当年握枪的手并无二致。

「私盐库藏于运河十二闸,钥匙在周天良贴身香囊。」我压低嗓音,油纸伞骨轻叩廊柱,「但城中百姓无辜,当年宁远卫断粮之苦,不可再降于扬州。」更夫敲过卯时,他忽然朗笑,笑声混着雨丝穿窗而入:「若姜主事在世,必言『兵者诡道』,唯有你偏学了他的菩萨心肠。」

辞别时,他油纸伞骨勾住铜铃网,惊起宿鸟扑棱棱飞向雨幕:「周天良宠妾乃陈轼安插的眼线,耳后有三颗胭脂痣,与瘦马馆教习所用『点绛唇』别无二致。」

返回听雨轩时,铜铃在穿云台上撞出碎响,我贴着九曲廊柱前行,绣鞋尖碾住三片玉兰花瓣,忽闻楼顶传来衣料摩擦声,混着一缕熟悉的沉水香飘落。月光透过雕花窗格,将管家后腰所悬的鎏金管带,在周天良宠妾肩颈处投下扭曲如蛇的阴影。

「相公有臣妾便足,」宠妾嗓音甜腻如蜜,却在衣扣解开的轻响中透出慌乱,「大夫人若知你偷取她的翡翠镯子……」话未毕,便是锦缎撕裂之声。我踮足凑近,袖中骨刀碎片晃出冷光,只见那宠妾耳后三颗胭脂痣,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红,与瘦马馆教习教我点痣时用的「点绛唇」分毫不差。

「别动。」刀尖抵住管家后腰命门,他浑身肥肉骤然绷紧,「前院护院正在演武,你们穿衣的功夫,足够家丁将这里围个水泄不通。」

「翡翠镯在她妆匣第三层暗格,」管家声音压得极低,「可姑娘答应过……」话未说完,我已扣住他后颈大椎穴,刃口划破他褐黄肤色,血珠溅在宠妾雪白肩颈,宛如红梅映雪,「密室何在?难不成用她的翡翠镯作钥匙?」

宠妾浑身发抖,指尖指向墙上「松下问童子」字画:「画后有暗格,钥匙是我常年所戴青玉簪……」她发间珊瑚珠突然坠落,与周天良那日散落的珠串相撞,叮咚声中,我瞥见她眼底闪过的狠戾。

「你竟是山贼细作!」她忽然尖声叫嚷,却被我反手制住哑穴。管家趁势反扑,却忘了瘦马馆每日晨昏的「走步」训练,实则是父亲亲授的辽东军拳。我借力打力,足尖勾住他脚踝,听得「咔嚓」一声,他鼻梁骨已断,疼得冷汗涔涔,却不敢呼痛,只能跪地叩首:「姑娘饶命!密室在大夫人卧室屏风之后,钥匙正是这支青玉簪,簪头刻着『永保长春』!」

更夫敲过子时,穿云台玉兰花瓣落满青砖。我把玩着那支青玉簪,忽闻檐角铜铃炸响——是周天良的珊瑚珠串撞在穿云门扉,惊飞了栖在铜铃网上的夜鸦。他醉眼蒙眬,身后跟着两名持灯侍女,脚步虚浮如踩云端。

「美人儿怎的还未睡?」他伸手欲搂我腰,却被我侧身避开,珊瑚珠串擦过我发间骨刀碎片,划出细微声响。我将青玉簪插入发髻,指尖抚过簪头纹路:「老爷可曾听过『永保长春』的典故?听说此簪乃前元皇室之物,内藏玄机呢。」

他酒意上涌,眯眼笑道:「小妮子倒懂得不少……」话未说完,管家突然发出含混的呻吟。周天良猛然惊醒,目光落在宠妾裸露的肩颈与管家淌血的鼻梁上,瞳孔骤缩如针:「你们……」

我指尖扣住袖中暗器,忽闻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声,已是丑时三刻。玉兰香中混着淡淡血腥,穿云台上的三个人影,恰似棋盘上的卒子、象眼与将官,各怀鬼胎,却不知真正的棋手,正握着犀角簪,在这局中局里落下关键一子。

「老爷可要听听,」我轻抚青玉簪,「管家与尊夫人的翡翠镯,还有这密室里的玄机?」周天良喉结滚动,珊瑚珠串在胸前晃成一片模糊的红,恰似他此刻慌乱的心境。而我望着雕花窗外的沉沉夜色,心中已然明了——这一夜的风雨,不过是更大风暴的前奏,正如父亲当年在宁远卫城头所言:「暴风雨前的夜,总是格外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