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文明及其不满
-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 6273字
- 2025-05-22 14:42:26
只有当一种感觉本身就是一种强烈需求的表达时,它才能成为能量的源泉。
人们不自觉地就会有这样的印象,即人类衡量事物的标准往往是错误的,人类追求权力、成功和财富,羡慕已经获得这些成就的人,却低估了生活中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然而,在做任何类似的一般判断时,人们往往面临一种危险:忘记人类世界及其精神生活的多姿多彩。有那么一小部分伟大之人,尽管其伟大之处所依托的品质和成就与大多数人的目标和理想完全不符,但同时代的人们仍会对他们表示尊崇。或许有人会说,欣赏这些伟人的人毕竟只是少数,大多数人根本漠不关心。然而,事情可能并不那么简单,因为人们的思想和行动之间存在不一致性,他们的愿望冲动也是多种多样的。
在那些优秀出色的人当中,有一位在信中称我为朋友。曾经我送给他一本我写的小书,其中我把宗教视为一种幻觉。他回信表示完全同意我对宗教的判断,但又表示遗憾,因为我对宗教性的真正根源的认识和尊重似乎还不够。他说,这个根源是一种独特的体验,这种感受从未抛弃过他,而在许多其他人那里,甚至也许在数以百万计的人那里都能够确认这种感受。这是一种他愿意称之为“永恒”感的感受,一种无限的、不受拘束的、仿佛“大洋般的”感受。他补充说,这种感受是一个纯主观的事实,不是宗教教义;它不保证个体永生,却是宗教能量的源泉,这种能量被各种教会和宗教体系抓住,引导至特定的渠道,然后逐渐消耗殆尽。他认为,即使一个人拒绝所有信仰和幻觉,凭着这种大洋般的感受,他也可以自称信仰宗教了。
这位我非常尊敬的朋友曾以诗意的方式歌颂过这种幻觉的魔力,他的观点给我带来不小的困扰。[1]我在自己身上找不到这种“大洋般的”感受。用科学的方法处理“感受”问题,绝非易事。人们可以尝试描述感受产生的生理特征。然而,当这种方法无效时——恐怕“大洋般的”感受也没有什么生理特征——那么除了抓住想象内容,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因为想象内容与“感受”联系得最为紧密。一位具有创新精神的独特作家安慰过他笔下想自杀的主人公:“我们不可能脱离这个世界。”[2]假如我对那位朋友的理解没错的话,他所说的那些话和这句话是一样的意思。也就是说,那是一种牢不可破的联系感,与整个外部世界融为一体。对我个人而言,这种感受更多的是一种智力上的理解,当然也会伴随着相应的感觉,但在其他类似程度的思考活动中也不乏此类感觉。基于我的自身经验,我无法相信这种感受具有天然性质。但我也不能因此就否认它确实在别人身上出现过。唯一的问题是,这种感受是否得到了正确的解释,它是否应该被认为是所有宗教需求的根源(fons et origo)。
对于这一问题的解答,我的尝试大概也不会产生什么决定性的影响。据说,人们通过一种直接的、最初的感受来了解他们与周围环境的联系。这种观点听起来是如此新奇,如此不符合我们的心理结构,以至于我们需要尝试从精神分析的角度,即发生学的角度来对这种感觉进行一番推导。由此得出下面的思路:通常情况下,我们认为没有什么比我们的自我感受、我们的自我更为确定。在我们看来,这个自我是独立的、统一的,与其他一切都截然不同。然而,精神分析研究告诉我们,这只是一种欺骗性的表象,自我没有明显的界限,而是继续向内延伸,进入一种无意识的精神存在,我们称之为“本我”,“自我”对“本我”来说,就像一个门面。关于自我与本我的关系,精神分析研究仍然需要提供更多的信息。但至少我们知道,自我似乎强调了清晰明确的对外界限。只有在一种状态下,当然是一种特殊但也不能说是病态的状态下,才会出现不同的情况。在恋爱的高峰体验中,自我与对象之间的界限可能会变得模糊。情侣可能不顾一切理性证据,声称“我和你是一体的”,并准备表现得就像真的一样。当然,这种状态可能被生理机能暂时中止,也可能受到病理过程的干扰。通过病理学,我们了解到大量的案例,在这些案例中,病人的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分界变得不确定,或者边界划分得不正确。例如,一个人可能会感到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实际上应该说是一个人自己主观世界的一部分,如知觉、思想、感觉等,变得陌生,不属于自我;或者,一个人可能将明显源于自我、应该被自我承认的东西归于外部世界。因此,可以说自我感觉也会受到干扰,自我的边界并非恒定不变。
另一个需要考虑的方面是,成年人的自我意识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这个发展过程无法被证明,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对其进行重构是极为可能的。[3]婴儿还没有把自我与作为感觉来源的外部世界区分开来,他们是在各种刺激下逐渐认识自我的。给他们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肯定是,有一些刺激源可以随时给他带来感觉,那就是之后被认识为自己身体器官的东西,而另一些刺激源则会经常消失——其中就有他们最渴望的:母亲的乳房——它们只有在哭求帮助的时候才会被唤回。这样,“客体”和“自我”首次呈现为一种对立,客体是“外在”的,只有通过特殊的行动才能迫使其出现。经常出现的、多方面的、不可避免的痛苦和不愉快的大量感觉,进一步推动了自我对“外界”的承认以及与外部世界的分离。自由行使支配权的快乐原则试图消解和避免那些痛苦的感受。于是,人们倾向于把一切可能的痛苦来源从自我中分离出来,扔到外面,形成一个纯粹的快乐自我,它与一个陌生的、具有威胁性的外部世界相对立。这种原始的快乐自我的局限性无法摆脱经验的纠正。有些人不愿意放弃能带来快乐的东西,这东西终究不是自我,而是客体;有些人想要摒弃的痛苦却被证明与自我密不可分,来源于内部。通过有意识地控制感官活动和适当的肌肉动作,人们就能区分什么属于自我、什么属于外界,由此迈出通向“现实原则”的第一步,它将在之后支配进一步的发展。这种区分自然具有实际目的,即对抗感受到的威胁性的痛苦感觉。在抵御来自内部的不悦时,并没有什么其他不同的办法,只能像抵御外部痛苦那样,使用相同的手段,而这正是一些严重疾病的起点。
通过这种方式,自我将自身与外部世界分离开来。更确切地说,自我原本包含一切,后来它把外部世界从自身中分离出去。因此,我们现在的自我感受只是一种缩减形式,是对更为全面的、包含一切的感受的缩减,那曾经是一种自我与环境更为密切地联系着的感觉。如果我们可以假定,这种原始的自我感觉或多或少地保留在许多人的灵魂生活中,它就像成熟时期那种更狭隘、更清晰的自我感觉的对立面,而与之相匹配的想象内容恰恰是无限性和与宇宙的联系,也就是那位朋友用以解释的“大洋般”的感觉,那么,我们是否有权假定,原初的感受幸存下来,并且与从它那里发展出的后来者并行存在呢?
毫无疑问,我们是可以这样假定的。这种情况在精神领域和其他领域并不罕见。在动物谱系中,我们认为最发达的物种是从最低级的物种中进化而来的。然而,今天我们仍然可以在生物中找到所有简单的生命形式。恐龙种族已经灭绝,取而代之的是哺乳动物,但这一种族的真正代表——鳄鱼,仍然与我们生活在一起。这种类比可能过于遥远,而且存在一个问题,即现存的低等物种大多不是今天高度发达物种的真正祖先。中间的成员通常已经灭绝,只能通过重构来了解。此外,在精神领域,原始的和由此发展而来的东西一起保留的情况是如此常见,我们都没有必要举例证明。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现象是发展并裂变的结果。某种态度、本能的一部分(在数量意义上)保持不变,而另一部分则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在这里,我们要讨论的是更普遍的“心理中的遗留物”的问题,这个问题几乎没有人讨论过,但它是如此吸引人并且重要,所以即使稍微有些离题,我们也可以关注讨论一下这个问题。现在我们已经改正了错误的认识,即通常的“遗忘”意味着记忆痕迹的毁灭和完全的消除,我们更倾向于一种相反的假设,即在精神世界中,任何曾经形成的东西都不会消亡,一切都会以某种方式保存下来,并在适当的情况下,例如通过那种深远的倒退,再次显现出来。我们试着通过另一个领域的类比来说明这一假设的含义。以“永恒之城”的发展为例。[4]历史学家告诉我们,最古老的罗马是罗马方城(Roma Quadrata),即帕拉丁(Palatine)山上的一个由栅栏围起来的定居点。然后是七丘阶段,即各山丘上定居点的联合期,接着出现被塞维利亚城墙围起来的城市,再后来,经过共和国时期和早期帝国时期的所有变革,罗马成为被奥勒留皇帝的城墙围起来的城市。我们不再继续追溯这座城市的变迁,而是想知道,一个拥有最完善的历史知识和地形知识的游客,在今天的罗马还能发现哪些早期阶段的痕迹。他将看到除了几处缺口外,奥勒留城墙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而在某些地方,他可能会发现挖掘出的塞维利亚城墙。如果他有足够的知识——比今天的考古学知识更多——他也许可以在城市地图中勾勒整堵墙的走向和罗马方城的轮廓。至于曾经填满这些古老轮廓的建筑,他将一无所获或只能找到很少的一点遗迹,因为它们已不复存在。有关罗马共和国时代的最充分的信息,也只能让他指出当时的神庙和公共建筑所在的位置。现在占据这些地方的都是废墟,但不是它们本身的废墟,而是后来经过火灾和破坏后重建的建筑的废墟。毋庸赘言,所有这些古罗马遗迹似乎都交织进文艺复兴几个世纪以来形成的大都市中。一些古代的东西肯定仍然埋藏在城市的地下或现代建筑下面。我们在罗马这样的历史遗迹中看到的,就是过往得以留存的形式。
现在,我们来做一个奇妙的假设,即罗马不是人类的居住地,而是一个有着悠久而丰富历史的心理存在。也就是说,在这个心理存在中,任何曾经出现过的东西都没有消亡,在最后一个发展阶段中也包含所有早期发展阶段。对于罗马来说,这意味着帕拉丁山上的皇帝宫殿和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的七层堡(Septizonium des Septimius Severus)仍保持着昔日的高度,圣天使城堡(Castel Sant'Angelo)的城垛上仍保留着美丽的雕像,这些雕像在哥特人围攻罗马之前一直装饰着罗马,等等。还有,在加法雷利宫的位置上,无须拆除这座建筑,朱比特·凯比托利那斯的神庙也能重新矗立起来。神庙不仅具有帝国时代罗马人看到的最后形态,也有最早的伊特鲁里亚人的建造形式,即陶土制的前瓦。在现今的圆形竞技场上,我们还可以欣赏已经消失的尼禄金宫;在万神殿广场上,我们不仅能看到哈德良留给我们的现在的万神殿,还可以看到阿格里帕最初的建筑;事实上,在同一块土地上,还可以看到密涅瓦圣母教堂(die Kirche Maria sopra Minerva)以及建在其上的古老神庙。要做到这一点,也许只需要改变观察者的视线方向或所在位置,就能看到这样或那样的景象。
显然,继续编织这种幻想已经没有意义,它会趋向匪夷所思,甚或荒诞不经。如果我们想在空间上表现历史的序列,就只能通过空间并置来实现,而同一个空间无法填充两种不同的填充物。我们的尝试似乎只是一个无用的游戏,它的存在只有一个辩护理由,即它向我们表明,要通过视觉形象来展示心理生活的特质有多么困难。
我们还应该针对一个反对意见摆明态度。反对者质问:为什么要选择一个城市的过去来与灵魂的过去进行比较?过去的一切得以保存,这一假设以心理器官完好无损,其组织没有遭受创伤或炎症为前提。然而在任何城市的历史中,都不会缺少破坏性的影响,即便它的过去没有罗马那么动荡,即便它像伦敦一样几乎没有受到过敌人的攻击。这些破坏性的影响等同于疾病的起因。而且城市的最和平的发展也包括建筑物的拆除和更换,因此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将城市与灵魂有机体进行类比。
我们向这种反对意见让步,放弃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对比效果,转而使用更相关的对比对象,如动物或人类躯体。但在这里我们也发现了同样的情况。早期的发展阶段在任何意义上都不再被保留,它们为后期的发展阶段提供材料并被其吸收。
在成人身上无法找到胚胎的踪迹;儿童拥有的胸腺在青春期后被结缔组织取代,已不复存在;在成熟男子的管状骨中,确实可以找到儿童骨骼的轮廓,但儿童骨骼已经消失,它不断伸展、增厚,直到获得最终形态。在最终形态之外依然保留所有先前阶段,这种保留只可能发生在灵魂中,而我们没有办法使这一过程形象化。
也许我们在这个假设上走得太远了。也许我们应该满足于认为过去可以保留在灵魂中,而并不一定会消失。毕竟,即使是在心灵中,有些旧事物——在正常或例外的情况下——也有可能被湮没或消耗到再也无法通过任何办法恢复和复活的程度,或者说,只有在某些有利条件下,它们才得以保存。这是可能的,但我们对此一无所知。我们只能坚持认为,在灵魂中,过去得以保留是常规情况,而不是令人感到新奇的例外。
如果我们愿意承认许多人都有一种大洋般的感觉,并倾向于将其归因于自我意识的早期阶段,那么进一步的问题就来了,这种感觉被视为宗教需求的源头,这又是出于什么样的需求呢?
在我看来,那种需求并不令人信服。只有当一种感觉本身就是一种强烈需求的表达时,它才能成为能量的源泉。就宗教需求而言,源自孩童时期的无助以及由此唤醒的对父亲的渴望,在我看来是无可置疑的,尤其是这种感觉并不只是从孩童时期延续下来,它还出于对命运强力的恐惧而长期保持着。我想不出有哪种童年时期的强烈需求能与寻求父亲的保护相提并论。因此,“大洋般的感受”所扮演的角色就被推到了前面,其推动力来自人们试图重建不受限制的自恋。宗教态度的起源可以清晰地追溯到孩童般的无助感上,其背后可能还有其他的东西,但暂时还被迷雾笼罩着。
我可以想象,大洋般的感受后来与宗教产生了联系。这种与宇宙合一的思想,对我们来说就像是首次尝试寻求宗教安慰,就像是用另一种方式否定危险,自我感受到的来自外部世界的危险。我再次承认,这些几乎无法把握的东西是非常难处理的。我的另一位朋友,在求知欲的驱使下做了最不寻常的实验,最终成为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他向我保证,在瑜伽练习中,远离外部世界,将注意力集中在身体机能上,加上特殊的呼吸方式,确实可以唤醒自身的新感觉和普遍感受。他认为这是回归到古老的、早就重重叠加的心灵生活。可以说,他从中发现了许多神秘主义智慧的生理解释。在这里,与心灵中某些晦暗变化之间的联系近在咫尺,如入定(Trance)和出神(Ekstase)。然而我不得不再次用席勒笔下潜水者的话来感叹:“在玫瑰色的光芒中呼吸的世人是快乐的。”[5]
通常情况下,我们认为没有什么比我们的自我感受、我们的自我更为确定。在我们看来,这个自我是独立的、统一的,与其他一切都截然不同。然而,精神分析研究告诉我们,这只是一种欺骗性的表象,自我没有明显的界限,而是继续向内延伸,进入一种无意识的精神存在,我们称之为“本我”,“自我”对“本我”来说,就像一个门面。
有些人不愿意放弃能带来快乐的东西,这东西终究不是自我,而是客体;有些人想要摒弃的痛苦却被证明与自我密不可分,来源于内部。通过有意识地控制感官活动和适当的肌肉动作,人们就能区分什么属于自我、什么属于外界,由此迈出通向“现实原则”的第一步,它将在之后支配进一步的发展。
在精神世界中,任何曾经形成的东西都不会消亡,一切都会以某种方式保存下来,并在适当的情况下,例如通过那种深远的倒退,再次显现出来。
注释
[1]李鲁里(Liluli,1923)。——自从《罗摩克里希纳传》(La vie de Ramakrishna)和《维韦卡南达传》(La vie de Vivekananda)两本书出版之后,我便不需要再隐瞒了,文中提到的那位朋友就是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本书脚注如无特别说明,均为作者注)
[2]出自格莱伯(D.Chr.Grabbe)的《汉尼拔》(Hannibal):“的确,我们不可能脱离这个世界,我们永远存在于这个世界中。”
[3]参见关于自我发展和自我感觉的众多著作,从费伦茨(Ferenczi)的《现实感的发展阶段》(Entwicklungsstufen des Wirklichkeitssinnes,1913),到费德恩(P.Federn)在1926年、1927年及之后写的文章。
[4]根据《剑桥古代史》,第7卷,1928年:《罗马的建立》,作者休·拉斯特(Hugh Last)。
[5]出自德国作家席勒的叙事谣曲《潜水者》(1798),接下来几句为:“但下面令人惊恐,人类不应试探众神,永远、永远不要去望,他们仁慈地用黑夜和晦暗所掩盖的。”——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