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九月初六
冢头镇以西十五里
毒日头把黄土地烤出龟裂的纹路，王卷之右臂的刀伤在汗水的浸润下火辣辣地疼。
方才厮杀时不觉得，此刻每走一步，翻卷的皮肉都会和粗布摩擦一下，活像有人拿锉刀在骨头上刮似的生疼。
看了眼伤口，王卷之撇了撇嘴，那亲兵的顺刀确实刁钻，刀口斜着切入，再深半寸就要挑断筋络。
“驴日的......”
他扯断袖子，发现渗出的血水已凝成暗红色盐粒，黏着不少沙土嵌进了伤口。
随手撕了截衣摆，咬在嘴里用酒葫芦往伤处倒时，烈酒灼烧的剧痛让脖颈青筋暴起。
坐在土沟里搓脚丫的王二看到这一幕嗤笑道：
“瞅你这逑样！刚才砍鞑子的狠劲呢？”
“闭嘴！”
包扎好的王卷之仰头猛灌了口烈酒，望着远处地平线蒸腾的蜃气皱了皱眉，龟裂的官道像条晒干的死蛇，书上写的“赤地千里”此刻直接具象化。
顾正炎踉跄着爬上一处土坡，青布直裰后背洇出大片汗渍，抬手张望了片刻，转头冲王卷之喊道：
“壮士，前面好像是双槐驿，过了这个驿站再走三十里便可到达郏县……”
话没说完就被热浪裹着的黄沙呛得一阵干咳，身上沾的黄土簌簌掉落。
王卷之眯眼望去，驿站残垣的轮廓在热浪中扭曲。
“呸！”
王二起身啐了口，抹了把糊住眼睛的汗碱骂道：
“驴日的天老爷！再晒下去，老子的裤裆都能焖熟地瓜了！”
说着扯开汗透的号衣，黑黝黝的肚皮上露出几道刀疤。
顾正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王二壮士所言极是，这未时三刻的毒日头，骡马都走不过五里地。我们不妨先去驿站避下日头，书中有云暑热行军需避午时……”
“闭嘴吧酸丁！”
王卷之搓了搓脖颈的盐壳子抬手一挥：
“走！去驿站休息在赶路！”
话音刚落，三人踩着滚烫的黄土深一脚浅一脚前行，龟裂的地面不时窜出热浪，蒸得人眼前发花。
“壮士......”
顾正炎突然紧赶两步撵上王卷之：
“某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若孙督师当真败走郏县，这汝州地界尚有数股溃兵。北面五渡河有火器营残部，东面有不少边军占山为匪......”
王卷之猛然驻足，苗刀刀鞘重重戳进焦土：
“你是想让我当第二个李自成？”
王二闻言赶忙见缝插针：
“额说王大，与其在这跟酸丁扯淡，不如跟额投了闯营吧！闯王如今坐拥百万之众，就凭你那夜不收的本事，混个前营总兵还不跟玩似的？”
王卷之闻言用刀鞘戳了戳王二的腰牌：
“你入闯营因该有不少年了吧？这么多年你就连个哨总的腰牌都没混上？”
王二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额……额那是看不上那些虚名！”
“哦？”
王卷之嗤笑一声：
“去年朱仙镇血战，你这种老兵怎么没见升个掌旗？是不是只赏了你十斤烧刀子？”
王二听了这话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厚背刀哐当砸在焦土上：
“驴日的官狗子懂个逑！闯营讲究兄弟义气……”
“屁的义气，闯营内部斗争你应该不比我懂得少。”
说着，王卷之拿起厚背刀递给了王二：
“跟着你这种多年不挪窝的老卒投营，怕是连斥候营都进不去。”
顾正炎闻言赶忙接话：
“是极是极，寄人篱下终究不是常法，壮士一身本领当应逐鹿群雄，李闯虽据豫西，号称联营百里，然其部罗汝才新近被诛，曹营旧部暗流涌动，其内部更是一盘散沙。”
说着，书生随手指了个方向：
“再说那八大王张献忠肆虐湖广，屠襄阳已失民心，其性烈如火，非久居人下者，左良玉二十万大军困守武昌不思北进更是不行。”
看着王卷之露出沉思的神色，顾正炎继续道：
“还有那小袁营袁时中盘踞豫东，虽号称二十万众，实乃裹挟流民毫无战力。”
话到这，他忽然压低声音：
“建奴五次入塞，九边精锐尽丧，如今宣大防线形同虚设，东虏铁骑朝发夕至，某到觉得与其在中原与九边争锋，不如去江南占山为王，待势而起，人人都说苏松常镇，税赋半天下，郑芝龙水师雄踞闽海......”
话未说完，王二直接啐断话头：
“酸丁净扯卵蛋！江南那帮人就是怂包，去年周延儒督师，见个流民过江都能吓尿裤子！要额说，就该跟着闯王杀进北京城，金銮殿上坐他娘......”
王卷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抬手打断：
“逐鹿也好，投营也罢，等到九月十四后再议。”
王二与顾正炎闻言疑惑的对视一眼，为何是九月十四之后？
二人待要问时，王卷之已扛起苗刀大步流星的向驿站走去。
前世带团参观孙传庭墓时，游客总问若粮道未断当如何。
如今真的立在历史隘口时，方知暴雨洪水不过表象，真正杀人的是庙堂党争与各自倾轧。
他按了按右臂刀伤，溃烂处传来的痛感比顺刀砍入时更甚。
就像这大明的江山，建奴的刀早已深可见骨，可庙堂诸公还在计较着谁更得势。
“黄巢......”
王卷之喉间滚过这个名字时，想起了“天街踏尽公卿骨”这七个字。
这天下已经烂到了骨子里，或许只有打破重立才会更有效吧。
李自成优柔寡断，张献忠暴虐无常，他二人都缺了那份破而后立的决绝。
如今再看这些流寇，就像是一群蝗虫，啃光了庄稼却种不出新苗。
满清能入主中原，不就是靠着范文程的毒计和多尔衮的狠辣？
他们敢屠城，敢剃发，敢把汉人的脊梁骨一寸寸打断！
或许，这乱世需要的不是孙传庭那样的忠臣良将，而是一个敢把天捅个窟窿的狠角色。
驿站残垣上的乌鸦突然惊飞，王卷之眯起眼睛。
若真要走这条路……
念头刚起，王卷之摇了摇头，至少该试试救下孙传庭。
这个想法自他穿越以来便如附骨之疽，若不去做，他总觉得心里有道坎始终过不去。
“小心！”
破空声裹着热浪袭来，苗刀应声出鞘三寸。
当的一声，刀背精准磕飞了一块石头。
“都别动！”
他左手横拦暴起的王二，右手刀鞘压住顾正炎摸向箭囊的动作。
驿站歪斜的门框处，一个约莫束发之龄的少年正攥着豁口柴刀。
那孩子死死瞪着三人，眼白里爬满血丝，像头被逼进死角的幼狼。
只是那嘴角却时不时神经质地抽搐一下，破坏了那股狠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