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柏拉图的本原学说:基于未成文学说和对话录的研究(修订版)
- 先刚
- 5614字
- 2025-04-24 19:31:45
前言
本书是对柏拉图哲学进行整体论述的一个尝试。确切地说,就是从“图宾根学派”(Tübinger Schule)的基本立场(强调柏拉图的口传的未成文学说)和基本精神(强调柏拉图的成文著作亦即对话录和他的未成文学说的结合)出发,在兼顾柏拉图哲学的表达形式和实质内容的情况下,以柏拉图的“本原学说”(Prinzipienlehre)为线索,勾勒出柏拉图哲学的一幅相对完整的肖像。就结构而言,本书的前半部分(第1—5章)主要是一种以柏拉图哲学的“形式”为对象的方法论讨论,而后半部分(第6—11章)则是就柏拉图哲学的“内容”作出的提炼和分析。
需要说明的是,本书虽然用了一定篇幅来阐述图宾根学派的各种基本观点及相关争论(因为国内学界对于这个视域尚且缺乏充分的了解),甚至在很大程度上借鉴了该学派已有的研究成果,但本书并不是一篇“介绍图宾根学派观点”的学术报告,而是一部遵循图宾根学派方法的独立的、更进一步的专题研究,也就是说,不仅(或重点不在于)讨论柏拉图的未成文学说的内容,更要讨论这些内容与柏拉图的成文著作之间的关系,即未成文学说在对话录里面的体现和印证。换言之,本书所阐述的“柏拉图哲学”是一个完整的东西,不仅包括他的未成文学说的内容,而且也包括他的对话录中的思想,最终目标是在这个基础上呈现出柏拉图的通过辩证法一以贯之的本原学说体系。在这个问题上,可以说本书是第一个较为全面的尝试。我深知,相比此领域的诸位前辈大师的那些鸿篇巨制,本书的“学术含金量”是颇为不及的,尽管如此,我仍然希望这部著作会由于它的些许新意而具有一定价值。
我在这里坦诚自己与图宾根学派的承继关系,也就明白表露了自己的柏拉图研究的诠释立场。诚然,公开表露自己的诠释立场有一个很大的风险,很有可能立即就被扣上“门户之见”的帽子,但我觉得这件事情没有什么好隐讳的,因为无论是那种虚假的不偏不倚,还是那些毫无立场的随波逐流的言论,都更不能赢得人们的尊敬。正如西方一句谚语所说的,有多少个脑袋,就有多少种看法(Quot capita,tot sensus)。同时费希特指出,你是什么样的人,就会选择什么样的哲学;把这个意思引申到柏拉图研究上面,也可以说,你具有什么样的哲学倾向,就会在诠释柏拉图的时候采取什么样的立场。实际上,每一位研究者——包括那些公开声称“不预设立场”的研究者——都有自己的哲学趋向和诠释立场,以及相应的解读方法。这些立场可能是“整体论的”、“片断式的”、“唯心主义的”、“实在论的”、“现象学的”、“分析哲学的”,也可能是“浪漫派的”、“施特劳斯学派的”、“图宾根学派的”等等,不一而足。在各种诠释立场相互之间的争论中,真正难以被说服的,不是对于某个特定问题或某段特定文本的认识,而是研究者自己的立场本身。从过去几十年的柏拉图研究状况来看,由于图宾根学派“逆潮流而动”,旗帜鲜明地恢复了古典唯心主义和整体论的研究路线,相关争论尤其是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场,[1]因此我预计本书也会引发一些激烈的反应。另一方面,对于学术研究来说,不论多大的争论都是一件好事,究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每一位研究者虽然是从一个特殊的立场出发,但他们并不把自己的工作看作是一件单纯的自娱自乐的事情,仅仅满足于一种直接的自身确定性,而是自觉或不自觉地追求一个超出学派立场、可以被普遍接受的东西。就本书而言,这里所阐发的柏拉图的“本原学说”虽然首要是在他的未成文学说中最为明确地表述出来,尤其受到我们的重视,但它本身终究是一个客观独立的存在(不仅存在于未成文学说里面,而且在某种意义上也存在于对话录里面),不是某一种阐释立场的“发明”。诚然,某些研究者(比如德国学者格诺特·伯姆)可以对柏拉图的未成文学说不闻不问,仅仅基于柏拉图的某几部对话录就对柏拉图的本原学说进行某种程度上的讨论。但在我们看来,只有把柏拉图的对话录和他的未成文学说结合起来,才能在事实上获得对于柏拉图的本原学说的一个完整的理解,并对其意义作出一个真正合理的评价。
我们在这里多次提到“完整的”柏拉图,同时将本书定位为一个对于柏拉图哲学的“整体论述”,对此我很清楚,这已经是一种反潮流的做法。因为在当前的柏拉图研究(甚至可以说整个哲学史研究)中,人们对于“整体论述”普遍地表达出不同程度的不信任,担心这种诠释方法会把柏拉图束缚在一个先入为主的、人为捏造的、僵化的框架之中,从而丧失了所谓的“开放性”、“问题意识”等等。然而正如我们前面已经指出的,如果说“整体论述”是一个诠释立场的话,那么对此的反对意见同样也仅仅是一个立场而已。借用黑格尔的话来说,如果人们可以不信任整体论述,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反过来对这种不信任表示不信任呢?如果人们对于柏拉图哲学缺乏整体上的把握(甚至对这种把握没有信心、没有兴趣),那么他们怎么能够断定某一个框架是人为捏造的东西呢?在我们看来,如果柏拉图哲学确实存在着一个整体框架的话,那么它当然不应当由谁先入为主地臆想出来,而是应当在全面研读柏拉图的著作和他的未成文学说的过程中自然地呈现出来。与此同时,要真正保持柏拉图研究的“开放性”,关键不在于拒斥“整体论述”本身,而是要承认,任何“整体论述”都只是对于柏拉图哲学的完整真相的一个揭示。就此而言,我们承认,本书仅仅是整体论述的一个“尝试”,是一家之言,尽管我们同时也希望其中揭示出了一些可以被普遍接受的东西。
同时需要说明的是,这里所谓的“完整”只是就整体框架结构而言,而非就具体内容而言。柏拉图哲学博大精深,永远是一个无穷无尽的可供探索的宝藏,本书由于主题和篇幅方面的限制,且主要由于作者学力的限制,所以没有涉及柏拉图哲学的全部思想和问题,而是仅仅在既定规划之内讨论了与柏拉图的“本原学说”最为密切相关的内容和问题。同理,我们在这里不是对柏拉图的每一篇著作都进行专门讨论,因此我也没有(因无必要)在本书里面写下自己关于柏拉图的各个单篇研究的所有理解和认识,而是专注于把蕴含在柏拉图的各篇著作中的相关思想提炼出来,纳入“本原学说”这条主线——明白人都知道,这项工作本身就以对于柏拉图各篇著作的熟悉了解和深入研究为前提,而不是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样,单靠东拉西扯就可以胜任。与此同时我也承认,本书对于许多问题的分析和讨论肯定仍然存在着不够深入细致的地方。对于这些“缺陷”,我希望通过自己将来的继续研究和学界其他同仁的研究工作能够将其扬弃。
本书既然自我定位为对于柏拉图哲学的一个整体论述,所以它既是一部专题研究,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一个适合于一般读者的柏拉图哲学导论。对于那些本身已经具有明确而坚定的反对立场的专业柏拉图研究者,从过往经验来看,本书不期望能够完全“说服”他们,而是希望努力对他们充分地表述我对于柏拉图的理解和认识,尽可能消除一些不必要的误解。反之,对于那些初次接触这个领域、或在这个领域尚未形成根深蒂固的“先见”的读者,也许本书能够提供一种有趣的见解,传达一种特定的解读柏拉图哲学的方式,引导他们对于柏拉图哲学获得一个全面的且较为新颖的认识。
本书之所以能够充任某种意义上的“柏拉图哲学导论”,还在于本书设定的一个基本目标,即对柏拉图哲学达成一个较为完整的、忠实的理解。读者或许会注意到,在我的整个阐述过程中,我极少或几乎没有批评柏拉图的观点,不会指责柏拉图的哲学立场和政治立场是错误的。我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我本人完全赞成并接纳他的各种立场。另一方面,我从不指责柏拉图在这里或那里“思路不清”、“论证不完善”等等,因为我一向认为,研究柏拉图哲学过程中遇到的各种疑难完全归咎于我们的理解能力和知识范围,而不能算作柏拉图的责任。诚然,学术研究尤其是哲学研究需要我们的独立思考,于是有些人觉得,如果不对哲学家提出这样那样的批评意见,就不能表明自己具有独立思考的批判精神或创新精神。但问题在于,“批判精神”并不意味着在尚未具有清楚认识的情况下就对哲学家横加指责,或轻易地断言哲学家的某个思想或努力“失败了”——自从海德格尔以来,“失败”(gescheitert)这一评语在今人对于前辈哲学家的研究中随处可见。同理,所谓的“创新精神”更不是意味着把“哲学”和“哲学史”对立起来,撇开哲学家本人的论述不管(或者仅仅把哲学家的文本当作一个话题引子),转而去大谈特谈什么“纯粹的”或“新颖的”哲学问题(实则这些问题要么是纯粹的胡扯,要么在历代哲学家那里早已得到相当全面深入的讨论),甚至以六经注我的方式把自己的肤浅观点“栽赃”在哲学家头上。在我看来,真正的“创新”毋宁在于潜心领会哲学家的丰富而深刻的思想,把哲学家的认识消化为自己的认识(真正的知识是一种普遍的东西,它必定不是仅仅属于某一位哲学家,而是必须也属于我们每一个人),当“柏拉图的”认识成为“我的”认识,它就已经是一个“新的”东西。与此相反,当前许多所谓的“独立思考”或“创新”其实不过是一些人云亦云的平庸看法,这些看法既谈不上“独立”,更谈不上“创新”,它们恰恰是哲学家努力想要从我们的大脑里清洗掉的各种陈旧的流俗之见。当然,出于学术自由,每个人都有权利说话,都有权利坚持自己的看法,但如果有人随意批评柏拉图这里不对那里有错,进而指责我“盲从”柏拉图等等,我想借用西塞罗的一句话答复道:“你们别管我,我宁愿和苏格拉底及柏拉图一起犯错误!”[2]
回顾自己的柏拉图学习和研究历程,我虽然在北京大学上学期间就倾心于“神一般的柏拉图”的哲学,把他的书几乎读了个遍,但对于柏拉图对话录的复杂的形式和内容一直感到束手无策,即便是读了许多二手研究,比如泰勒(A. E. Taylor)的那本大书,也只是徒劳地堆积了许多零碎的“看法”,对于完整的真正的“柏拉图哲学”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直到后来在图宾根大学留学,在斯勒扎克教授(Thomas A. Szlezák)和魏默尔教授(Reiner Wimmer)的课堂上接触到“图宾根学派”的观点及其解读对话录的方法,我才有豁然开朗的感觉,更由于我同时一直也在从事德国古典哲学的研究工作,所以在这个过程中逐渐看到了一个“亲切熟悉的”柏拉图(无论从德国唯心主义还是从德国浪漫派的角度看)。诚然,由于在图宾根上学而接纳“图宾根学派”的观点,这看起来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假若我当初去德国留学的时候,选择的不是秉承古典唯心主义传统的图宾根,而是选择浪漫派的大本营海德堡,我是不是也有可能投入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魏兰德(Wolfgang Wieland)的浪漫式柏拉图诠释的怀抱呢?恰恰在反思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更清楚地意识到,从我自己的思想立场和哲学理想来看,接纳“图宾根学派”的立场可以说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因为这条诠释路线揭示出来的柏拉图形象与我所拳拳服膺的谢林和黑格尔的哲学几乎完全一致。实际上,当我在图宾根上学的时候,“图宾根学派”的观点在它的大本营也不是一统天下的局面:斯勒扎克虽然继续高举这个学派的大旗,但盖瑟尔早已去世,克雷默也已退休多年,与此同时,图宾根的许多学者,比如我的导师弗兰克教授(Manfred Frank),还有费伽尔教授(Günter Figal),对于克雷默他们的柏拉图诠释都是持以明确的批判态度。对于我们这些学生来说,这种研究路向之间的张力无疑是有益的,而我恰恰是根据自己的独立思考把“图宾根学派”的观点与自己的德国古典哲学研究结合在一起,而且一直延续至今。
自2005年博士毕业回国以后,我在北京大学哲学系的科研和教学工作一方面是以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谢林和黑格尔)为核心,另一方面也多次开设“柏拉图的哲学体系”、“柏拉图原著选读”、“柏拉图哲学导论”、“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研究”等专题课程,并在这个过程中丰富并且深化了自己在古希腊哲学领域的理解和认识。过去的几年里,我曾经就相关问题在《哲学门》、《学术月刊》、《世界哲学》等期刊上零星地发表过几篇论文(其中的部分篇章和内容也糅合在本书里面),不过并未产生著书立说的念头。直到2011—2012年度,我作为“洪堡学者”重返阔别多年的德国,在海德堡大学哲学系从事为期一年的访问研究,这才有机会静下心来梳理之前的各种想法,开始尝试系统全面地表述自己的认识。对我来说,能在图宾根和海德堡这两座同处内卡河畔、一衣带水的德国最美丽的大学城求学和访学,实乃人生一大幸事。在海德堡期间,除了偶尔求教于哈弗瓦森教授(Jens Halfwassen)之外,我主要的工作就是沉浸在柏拉图的著作全集之中,对柏拉图的每一篇对话录分别进行梳理和提炼,再结合未成文学说中的相关思想,逐渐在头脑中形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关于柏拉图的本原学说体系的观念。在大致的准备工作完成之后,我在回国之前三个月开始了本书的写作,并在回国之后较短的时间里完成了本书初稿。这时正好赶上我此前翻译的黑格尔《精神现象学》进入审稿和校改的程序,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工作几乎是这样一种固定的模式:上午校改《精神现象学》的译文,下午修改本书的原稿,或者正好相反。如今新译本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已经面世,自己的这本小书也即将付梓,这些“成果”固然令人欣喜,但更多的是对于我将来的继续工作的鼓励和鞭策吧!
本书的完成得益于洪堡基金会(Alexander von Humboldt Stiftung)的资助和哈弗瓦森教授的盛情款待,此外也离不开多年来与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诸位同仁(特别是吴增定、李猛、吴飞、吴天岳等学友)就相关问题的交流以及在课堂上与学生的讨论,在此向他们谨致谢意。我的学生邓向玲同学和冯嘉荟同学仔细阅读了本书初稿,指出文字上的一些琐碎的纰漏之处,前者并且替我制作了本书中的几个图例以及本书的英文目录。除此之外,本书初稿的匿名评审者对我提出了一些中肯的修改意见,而责任编辑曾诚先生对于我的研究工作也给予了充分的信任和支持。这些都是我深为感谢的。在此我尤其要感谢妻子游文梅和女儿先弱非在工作和生活方面对我的全力支持,她们陪伴我一起度过这些年来虽然艰苦但也充满了乐趣的岁月时光。
先刚
2013年11月于北京大学外国哲学研究所
[1]读者如果在进入本书正文之前首先阅读附录的《国外柏拉图研究中关于“图宾根学派”的争论》一文,也许是一个较好的办法。
[2]Cicero,De Oratore,41-42. =Heinrich Dörrie,Der Platonismus in der Antike,Bausteine 30. 1. Stuttgart/Bad Cannstatt 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