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有史以来,大小朝代数以百计,罕能超脱此一怪圈。
毋庸从头细说,单表至今犹令人艳羡不已之盛唐,真可谓如锦似绣,美奂美轮。但自历史长河视之,竟似昙花一现。虽似昙花一现,毕竟将近半个世纪,约当唐玄宗(685—762)及其子肃宗(711—762)之一生,也约当李白之一世(701—763)。因此,若不知玄宗及肃宗朝之兴衰治乱,亦难以确知李白其人及其诗。
玄宗,讳隆基[1],唐高宗(李治)与武后(则天)之嫡孙也,垂拱元年(685)秋八月生于东都洛阳。性英武,善骑射,又多才艺,尤知音律,擅八分,其手书之《纪泰山铭》《凉国长公主碑》堪称唐隶之冠。且仪容不凡,有非常之表。九岁即封临淄郡王,其祖母特加宠异之。
长安元年(701)正月,一度改元大足。四年冬则天寝疾,次年正月疾甚。宰相张柬之等人率左右羽林军发动宫廷政变,徙则天于上阳宫。拥太子李显复位,是为中宗,改元神龙。十一月,太后崩,谥为则天大圣皇后,祔葬于高宗乾陵。
中宗,讳显,为高宗与武后之子,昏庸无能,即位不数年,为其后韦氏谋杀,韦氏临朝称制。
临淄郡王隆基举兵平定韦氏之乱,进位平王,拥立其父相王旦(显之弟)即帝位,是为睿宗。平王隆基立为太子。
越二年,睿宗即禅位于太子,是为玄宗,时年二十八岁。次年改元开元(713)。太平公主(武后之女,睿宗之妹)谋逆有日。秋七月,事迫,玄宗先定北军,后收逆党,又一举而平定之。
宫廷内乱廓清后,玄宗立即改弦更张,励精图治。首先任用贤能为辅弼之臣,姚崇导夫先路。
《新唐书·姚崇传》:“先天二年(亦即开元元年),玄宗讲武新丰。故事,天子行幸,牧守在三百里者,得诣行在。时帝亦密召崇,崇至,帝方猎渭滨,即召见,帝曰:‘公知猎乎?’对曰:‘少所习也……老而犹能。’帝悦,与俱驰逐,缓速如旨,帝欢甚。既罢,乃咨天下事,衮衮不知倦。帝曰:‘卿宜遂相朕。’崇知帝大度,锐于治,乃先设事以坚帝意,即阳不谢,帝怪之。崇因跪奏:‘臣愿以十事闻,陛下度不可行,臣敢辞。’帝曰:‘试为朕言之。’崇曰:‘垂拱以来,以峻法绳下;臣愿政先仁恕,可乎?朝廷覆师青海,未有牵复之悔;臣愿不倖边功,可乎?比来壬佞冒触宪网,皆得以宠自解;臣愿法行自近,可乎?后氏临朝,喉舌之任出阉人之口;臣愿宦竖不与政,可乎?戚里贡献以自媚于上,公卿方镇寖亦为之;臣愿租赋外一绝之,可乎?外戚贵主更相用事,班序荒杂;臣请戚属不任台省,可乎?先朝亵狎大臣,亏君臣之严;臣愿陛下接之以礼,可乎?燕钦融、韦月将以忠被罪,自是诤臣沮折;臣愿群臣皆得批逆鳞,犯忌讳,可乎?武后造福先寺,上皇造金仙、玉真二观,费巨百万;臣请绝道佛营造,可乎?汉以禄、莽、阎、梁乱天下,国家为甚;臣愿推此鉴戒为万代法,可乎?’帝曰:‘朕能行之。’崇乃顿首谢。翌日,拜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2]。……”
除姚崇外,先后又任用卢怀慎、张说、宋璟、苏颋、韩休、张九龄等人为相。虽金无足赤,各有长短,但皆不愧为朝廷柱石,而玄宗亦倚重之。
开元二年(714)七月,玄宗又焚锦绣珠宝于殿前,使天下风闻,知天子之决心。于是昌言嘉谟,日闻于献纳;长辔远驭,志在于升平。贞观之治,一朝复兴;朝野上下,随风而靡。于是不十年而成效见,越十年而告成功于天地。开元十二年(724),群臣屡上表请封禅,诏以次年有事于泰山。
开元十三年(725)十月辛酉,玄宗车驾发东都,百官、贵戚、四夷酋长从行。十一月庚寅,玄宗祀昊天上帝于山上,群臣礼五帝万神于山下。既燔且燎,火发,群臣称万岁,烟冲九霄,声震大地。诚当时之盛典也。
次年,玄宗又既撰且书《纪泰山铭》丰碑一通。文约千言,字大如掌,摩崖勒石于泰山之巅,高约三丈,宽约半之。相形之下,人小如寸。高山仰止,色动神飞。铭字有若鸾凤翱翔于烟云之表,碑碣之壮丽未有及者。其序文之末有句云:“‘有唐氏文武之曾孙隆基,诞锡新命,缵戎旧业,永保天禄,子孙其承之。……’朕维宝行三德:曰慈、俭、谦。百世其勿忘。……”相形之下,秦皇之《泰山刻石》亦瞠乎其后矣。
四十年后,杜甫回首开元,有《忆昔》诗云:“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开元之治,不愧盛世,人谁不称,吾无间然。
讵料世事竟有大谬不然者。《纪泰山铭》凿痕尚新,君心遂怠矣,帝意遂侈矣,三德遂亏矣。
不数年,开元栋梁次第殂落矣。虽以韩休、张九龄为相,甚允时望,然皆未能久用。
又不数年,颇事边功矣。西北河陇诸军拓地千余里,玄宗闻之大悦。东北屡次兴兵讨伐奚与契丹,竟欲以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为相,张九龄谏阻之。
开元二十四年(736),终黜贤相张九龄而任佞臣李林甫矣。林甫欲蔽塞人主视听,自专大权,召诸谏官谓曰:“今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之不暇,乌用多言!诸君不见立仗马乎?食三品料,一鸣辄斥去,悔之何及!”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
开元以来,求贤、求士、求才之诏屡颁,亦渐次沦为虚文矣。
迨至开元之末,杨玉环入宫矣,“从此君王不早朝”矣。而开元二十三年(735)十二月二十四日《册寿王杨妃文》墨迹尚新[3],言犹在耳:“今遣使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林甫……持节册尔为寿王妃。尔其弘宣妇道,无忘姆训,率由孝敬,永固家邦,可不慎欤!”(《唐大诏令集》卷四十)
迨至天宝,安禄山崛起矣。元年(742),擢为平卢节度使;二年,入朝,加骠骑大将军;三载,任范阳节度使。由是升赏有加,扶摇直上,李林甫与有力焉。
入天宝后,李林甫欲尽除不附己者,遂屡兴大狱,诛逐忠良,重用酷吏,滥杀无辜,以致积尸大理,系囚溢狱。天宝六载(747),以细故杀天下名士——北海太守李邕;天宝八载(749),以是为非,毁塞上长城——四镇节度使王忠嗣。使天下之人侧目而视,重足而立。直至天宝十一载(752)林甫死,冤案犹未尽平。
玄宗以国用丰富,视金帛如粪土,赏赐滥行,尤以诸杨姊妹兄弟,无有限极。待安禄山亦同,天宝九载(750),赐安禄山东平郡王。唐将帅封王自此始。十载(751),命有司为禄山治第于亲仁坊,敕令但穷壮丽,不限财力。禄山生日,帝及妃皆赏赐甚厚,后三日,又另赐贵妃洗儿钱。自是禄山出入宫掖不禁,后竟通宵不出,颇有丑声闻于外。胡三省注曰:“观明皇所以待禄山者,昏庸之主所不为,殆天夺之魄也。”(《资治通鉴·唐纪》卷三十二)
李林甫死后,杨国忠以椒房之亲(贵妃从祖兄)继为相,始则假意收买人心,终则变本加厉,倒行逆施。直至天宝十四载(755)“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大乱八年,几致倾覆。
杜甫《忆昔》诗续云:“岂闻一绢值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焚烧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若从头细说,其悲惨有千百倍于此者。
《旧唐书·玄宗本纪》史臣曰:“开元之初,贤臣当国,四门俱穆,百度唯贞,而释、老之流,颇以无为请见。……虽稍移于勤倦,亦未至于怠荒。俄而朝野怨咨,政刑纰缪,何哉?用人之失也。自天宝已还,小人道长。……以百口百心之谗谄,蔽两目两耳之聪明,苟非铁肠石心,安得不惑!而献可替否,靡闻姚、宋之言;妒贤害功,但有甫、忠之奏。豪猾因兹而睥睨,明哲于是乎卷怀,故禄山之徒,得行其伪。厉阶之作,匪降自天,谋之不臧,前功并弃,惜哉!”
何以如此?何以开元之英主,曾几何时,即走向其反面,终至于蜕变为昏君?归根结底,即因其为封建帝王。任何封建帝王之励精图治,虽亦念及国家与人民,然实为巩固其自身之统治。统治既已巩固,谁能始终朝乾夕惕,宵衣旰食?谁能始终以国家与人民为重,而不思有以自放者乎?侈心一开,遂不知伊于胡底。
而身受治世恩惠之众庶,不过初免饥寒,仍须日出而作,以求温饱。士为“四民”(士农工商)之首,得风气之先,在开元之治阳光雨露之中有若草木之欣欣向荣。自以为家藏荆山之玉,人握灵蛇之珠。值此千载难逢之盛世,谁不想有以奉献?志高者,意欲致君尧舜之上;趣低者,也图个一官半职。其奋发上进之心,正未有已也。
由此观之,开元之治,朝野上下,始则同床,终则异梦。李白与玄宗之间,亦初似肝胆,终成胡越。
李白虽然自言为凉武昭王之后,但无任何实据;虽然热衷于功名富贵,但灵均耿介,叔夜心高,亦有所不为。虽然一度平步青云,曾为翰林待诏,却是黄粱一梦。李白终其一生只是一介布衣。而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匡山苦读,前后十年,轩辕以来,颇得而闻。辞亲去国以后,更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游踪遍天下,读书台亦遍天下。以其天纵之资而又博览群书,自然使其心志远出于时人之上。尤堪注意者,其所追慕之先圣先贤,多是为国为民立德、立功、立言之人物,诸如倡言仁政之孔孟,傲视权贵之老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诸葛,不出则已、出则安天下之谢安……时时在他心中,出其笔下;战国时期之高士,为世排大难,解大纷,而义不受赏之鲁仲连,更是他丹心无间然之人物。总而言之,中国伟大文化传统中之精华,民本思想与仁政思想,铸造成李白之灵魂,因而使其具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人格。三年待诏翰林生活之全节而去,即是证明。当时,正是跻身“天人”之际,成为“达者”之时,中书舍人已是唾手可得,再攀往高处亦属可能。只须勤于侍奉帝妃,随时准备应制,做到天子呼来即上船,休去长安市上酒家眠。若能再与李林甫、高力士、张垍辈,稍事虚与委蛇,李白满可以继续在宫廷中混下去。偏他秉性难改,傲骨已成,竟然未及半年即心生厌倦。咏歌之际,屡称东山。甚至写出如此放肆之诗句:“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笼下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龙首原上,含元殿前,“苑路高高驿路低”,李白终于从高高苑路上走下来,走下驿路,走向江湖,走向人民。虽然,他后来思想上亦有反复,但毕竟仍属“四民”。
在去朝十年中,流落江湖,阅历益富,民情更亲,而朝廷继续倒行逆施,使民病民瘼,如水益深,如火益热。李白亦因之忧愤深广,怒飞鸣镝,直指昏君与奸臣。尤以幽州危机之严重,李白遂挺剑而起,探虎穴,入龙潭,欲挽狂澜于既倒,终于无力回天,而同罹浩劫。
在八年浩劫中,李白不甘心于奔亡避地,仍欲一展救国救民之志,而又陷入玄宗、肃宗、永王——父子兄弟争权夺位之深潭中,几遭灭顶之灾。
安史乱平,户部上奏户口之数,全国仅存三分之一而犹不足。诚如李白在诗中作狮子吼:“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意谓罪在朝廷,唐玄宗自然是罪魁祸首。但后世并未以桀纣目之,批判之际,不为已甚,何也?盖首因其前期有功于国,有惠于民;次因其奔蜀以后,屡有悔祸之意,罪己之心(见《玄宗幸普安郡制》[4]及《遗诰》等);再则其暮年竟遭南内西宫之囚,其死亦甚为可疑,可能死于肃宗宠臣宦官李辅国之手,遂令人不忍深责而优容之。
肃宗为人,雄才大略远不及其父,而阴险则过之。其灵武自立之罪可原,而匿情以胁其父之恶不可恕;发动内战以灭其弟永王璘,其心亦太残忍矣。安史之乱长达八年,中原糜烂,不可收拾,后患无穷,迄于唐亡,肃宗不能辞其咎。《剑桥中国隋唐史》亦谓:肃宗急于收复两京以示其大勋而固其帝位,“是不是一个战略性错误?很可能是的”。宋史臣范祖禹批评肃宗使宦官监军,致有九节度使之溃云:“举六十万之众而弃之,其不亡亦幸哉!”(《唐鉴》)肃宗亦自食其果,与其父同年同月而死,死于自己罪孽折磨之中。
作为个体生命固然皆有结束之时,但李白却以济苍生安社稷之宏愿,以其特有之政治敏感,先天下之忧而忧,甚至出生入死以赴国难,于是而成为当时社会盛衰转折之亲历者、见证人、预言家;于是而有惊天地泣鬼神之诗篇,如时代之神镜,如历史之警钟。遂使其人不死,其诗不朽。杜甫亦是如此。
韩愈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信哉!
诗人,诗人,岂只是弄笔墨于几案,摛翰藻于素笺,调宫商于唇吻之人!
[1] 玄宗死后谥号为大圣大明孝皇帝,故唐人诗文中多称之为明皇。
[2] 唐侍中、中书令是真宰相。其余以他官参掌者,无定员,但加同中书门下三品及平章事、知政事等名义者,并为宰相。
[3] 寿王,玄宗第十八子,玄宗宠妃武惠妃所生。
[4] 《玄宗幸普安郡制》,即玄宗奔蜀途中在剑州(普安郡)采纳房琯奏议,命诸子分总天下节制所颁之“制置”(见两《唐书·房琯传》)。其中前半部分有罪己之语云:“尔来在位,垂五十年。……愧无帝尧之圣德,而有奇鲧之不明。致令贼臣,内外为患。蔽朕耳目,远朕忠良。或窃弄威权,或厚敛重赋。蚁壤一漏,成此滔天。构逆召戎,驰突中夏。倾覆我河洛,扰乱我崤函。使衣冠奔窜于草莽,黎庶狼狈于锋镝。伊朕薄德,不能宁定。厥祸海内,负兹苍生。是用罪己责躬,寤寐焚灼。上愧于天地,下愧于兆人,外愧乎四夷,内愧乎九族。乾惕若厉,思雪大耻。”(《唐大诏令集》卷三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