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开元十二年(724)春,李白二十四岁,去蜀远游,临行有《别匡山》一诗。其后所作《上安州裴长史书》云:“以为士生则桑弧蓬矢,射乎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别匡山》一诗即其去蜀之初辞乡之作。此诗历代李集皆失载,仅见于《敕赐中和大明寺住持记》碑及《彰明县志》《江油县志》。志文与碑文稍有出入。碑载此诗无题,题始见于县志。《四川通志》称之为“出山诗”。兹录全诗如下(文据宋碑):
晓峰如画参差碧,藤影摇风拂槛垂。野径来多将犬伴,人间归晚带樵随。看云客倚啼猿树,洗钵僧临失鹤池。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
全诗八句,前六句皆写匡山“清境”,末二句写己之政治抱负,亦即远游之目的。可见李白去蜀辞乡之际,既对故乡无限依恋,而用世之心更高于一切。
李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始于何年何月,本无明文记载,然据次年所作《自巴东舟行经瞿塘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一诗可以推知。详后。
于是李白再游成都,重登峨眉,沿途流连,至秋,始自嘉州买舟东下渝州。《峨眉山月歌》当作于此行途经嘉州之时。诗云: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诗中之“清溪”,王注据《舆地纪胜》谓在嘉州犍为县,恐非。今人罗孟汀《〈峨眉山月歌〉地名谈》一文略谓:犍为县清溪在岷江支流清水河畔,距岷江尚有三十里,非江行夜发之处。诗中之清溪当是嘉州附近之板桥驿。其说据《乐山县志》:“板桥驿,出平羌峡口五里,廛居十余家,高临大江傍岸。清邑宰迎大僚于此。盖唐时清溪驿,即宋平羌驿也。”可从。
诗中之“君”,唐汝询《唐诗解》谓指月,沈德潜《唐诗别裁》亦谓指月。所见良是。试观前此之《别匡山》,后此之《荆门浮舟望蜀江》均有去国惜别之意,且以山川为惜别对象,故知此诗为李白去蜀途中惜别故乡之作。
此诗前人评价亦颇高,谓其五用地名,“而天巧浑成,毫无痕迹,故是千秋绝调”(金献之《唐诗选脉会通》)。
李白到渝州后又流连累月,并遍游巴地,直到次年春始出三峡。有《巴女词》《自巴东舟行经瞿塘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宿巫山下》诸诗。
《巴女词》诗云:
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
巴地民歌,自古盛传,称“巴歈”,亦即“巴歌”,与唐时荆襄流行之“西曲”、江东流行之“吴歌”齐名。杜甫《暮春题瀼西新赁草屋五首》其二有句云:“万里巴渝曲,三年实饱闻。”李白流连巴渝时必亦常闻,故拟之而作。此是李集中最早一首民歌风作品。自此以后李白拟民歌之作逐渐增多:行至荆州有《荆州歌》,行至江夏有《江夏行》,行至江东有《长干行》《杨叛儿》,行至越中有《越女词》《采莲曲》,行至襄阳有《襄阳曲》《大堤曲》……而“沈宋体”之诗遂不复见。
《自巴东舟行经瞿塘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诗云:
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始经瞿塘峡,遂步巫山巅。巫山高不穷,巴国尽所历。日边攀垂萝,霞外倚穹石。飞步凌绝顶,极目无纤烟。却顾失丹壑,仰观临青天。青天若可扪,银汉去安在?望云知苍梧,记水辨瀛海。周游孤光晚,历览幽意多。积雪照空谷,悲风鸣森柯。归途行欲曛,佳趣尚未歇。江寒早啼猿,松暝已吐月。月色何悠悠,清猿响啾啾。辞山不忍听,挥策还孤舟。
此诗,詹锳系在乾元二年(759)李白流夜郎上三峡之时。其下按云:“按巴东在瞿塘之东,而瞿塘峡却在巫山之西,今题云自巴东经瞿塘登巫山者,不知何以故,岂巫山最高峰尚在瞿塘之西耶?但既言自巴东舟行,定是逆水而上。诗又云:‘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则太白流夜郎,江行已一年有三月矣。又云:‘积雪照空谷,悲风鸣森柯。’疑是乾元二年初春所作。”(《李白诗文系年》)
詹说误。其致误之由,盖在以诗题中之“巴东”为天宝元年以归州改置之巴东郡,而诗题中之“巴东”实谓古巴东郡,即开元年间之夔州。夔州古称巴东郡,始于汉献帝建安六年(201),益州牧刘璋分巴地为三郡:以永宁(一作固陵,即白帝城)为治所之巴东郡,以垫江为治所之巴郡,以阆中为治所之巴西郡,是为三巴。详见《通鉴·汉纪》建安六年胡三省注引谯周《巴记》,《后汉书·郡国志》巴郡注同,并见《水经注·江水一》,又见《华阳国志校注图补》巴志形势总图。
诗中用古地名以代时称,唐人多有此习,李诗尤甚,集中诸例不胜枚举。不待远求,同期诗作即可为证。李白出三峡后不久,行至江夏时,有《寄巴东故人》一诗。诗云:“汉水波浪远,巫山云雨飞。东风吹客梦,西落此中时。觉后思白帝,佳人与我违。瞿塘饶贾客,音信莫令稀。”此诗除首句谓己之行踪将随大江远去,其余地名“巫山”、“白帝”、“瞿塘”均指“巴东故人”所在。巫山属夔州,古白帝城与夔州州治奉节紧邻,瞿塘关(即瞿塘峡西口)在奉节东一里。此一系列地名均属夔州,而与唐时始置之归州(巴东郡)无涉,故知题中之“巴东故人”实指在夔州之故人。
虽然三峡之中有两个巴东郡,但一古一今,一西一东,一为名城重镇,一为穷乡僻壤(详下)。稍加注意,自可别之。
何况尚有陆游《入蜀记》与范成大《吴船录》可为佐证。陆游于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通判夔州,自吴舟行入蜀。范成大则于孝宗淳熙四年(1177)离成都路制置使任,自蜀舟行返吴。二人上下三峡,相去不过数年,无独有偶,相得益彰。其亲身实地纪行之作,较诸辗转传抄之方志类书,更为可信,自不待言。
兹先将《入蜀记》上三峡所经有关地名摘要如下:
九月八日,次江陵之建宁镇。
十月五日,过白羊市,盖峡州宜都县境。
六日,过荆门。
九日,晚次黄牛庙。
十日,泊城下,归州秭归县界也。回望,正是黄牛峡。庙后山如屏风叠。
十一日,犹是黄牛庙后山。
十六日,到归州。归之为州,才三四百家。
二十一日,晚泊巴东县。
二十三日,过巫山凝真观(今按:即神女庙),祠正对巫山,峰峦上入霄汉,山脚直插江中。
二十四日,抵巫山。
二十六日,发大溪口,入瞿塘峡。晚至瞿塘关,唐故夔州,关西门正对滟滪堆。
二十七日早,至夔州,州在山麓沙上,所谓鱼复永安宫也。
兹再将《吴船录》下三峡所经有关地名摘要如下:
七月己卯,至夔州。
丁巳,十五里,至瞿塘口。十五里,至大溪口。七十里,至巫山县宿。
戊午,下巫峡。三十五里,至神女庙。十二峰俱在北岸。过归州巴东县。
己未,泊归州。峡路州郡固皆荒凉,未有若归之甚者。
八月戊辰朔,发归州,八十里,至黄牛峡。
己巳,至峡州。州有楚塞楼。
壬申、癸酉,泊沙头。江陵帅辛弃疾幼安招游渚宫。
诗中又有“巴国尽所历”之语,亦堪注意。“巴国”,先秦古国名。“其地东至鱼腹,西抵僰道,北接汉中,南极牂牁,是其界也”(见《元和郡县志》卷三十三渝州)。鱼腹,今四川奉节;僰道,今四川宜宾;汉中,今陕西南部;牂牁,今贵州北部。可见,李白到渝州后,又遍游巴地,耗时自需数月,故至次年春始下三峡。亦知诗首所云“江行几千里,海月十五圆”,乃指辞乡以来,行程已数千,历时已十五月;非指流夜郎溯江而上之行程与时间。彼时李白在流放中,以缧绁之身焉能遍游巴地?次年遇赦放还,立返江陵,旋至江夏,以图再起,其心情之急切,亦无遍游巴地之理。
综观以上各节,《自巴东舟行经瞿塘峡登巫山最高峰晚还题壁》一诗作于开元十三年(725)春去蜀出峡时甚明。
詹锳据“积雪照空谷”句疑为初春作,固然。但非乾元二年(759)初春,而是开元十三年(725)初春。峡中春迟,其时或在二月。开元十二年闰十二月,由开元十三年二月逆推十五个月,则李白“别匡山”当在开元十二年(724)正月。
自此以后,李白遂远离蜀中,除乾元二年(759)流放途中上溯至夔州奉节外,从未返里。在李白诗文集中,除出蜀后不久有《静夜思》一诗及临终前一年有《宣城见杜鹃花》一诗外,绝少怀念故里之作。当系因其家世及出身有难言之隐,故有意回避之。
[1] 凉武昭王,讳暠,字玄盛,系出李广之后。当东晋安帝之末(418),为群雄所奉,推为敦煌太守,遂启霸图,兵不血刃,坐据河西五郡,国号曰凉,在位十八年薨,谥曰凉武昭王。详见《晋书》卷八十七《李玄盛传》。
[2] 语见《上安州裴长史书》。
[3] 李白少为县小吏一事之有无,今人意见分歧。阎琦谓为当系其父之“短视行为”:唐时县小吏地位卑下,由此出身者最受歧视,其父盖望子成龙心切,结果适得其反(见《李白的入仕道路和他的幽愤》)。阎说可供考虑。至于相传为县小吏时所作之诗,轻浮庸俗,与《文苑英华》所载少作绝不相类,不可信。
[4] 详见《严耕望史学论文选集》之《唐人习业山林寺院之风尚》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