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禁入!」
向导阿依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进古蒙山翻涌的浓雾里,也扎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她丢下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逃了,那狼狈的样子,仿佛身后不是雾,而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厉鬼。
我僵在原地,冲锋衣下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连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背包里塞满的压缩干粮、能量棒,还有那罐据说能吓退野狼的防狼喷雾,此刻沉甸甸的,却带不来丝毫安全感。
真正让我血液都快要凝固的,是我死死攥在手里的东西——一枚老旧的黄铜罗盘。
这是我父亲,地质学家苏明远的遗物。
三年前,他,连同他带领的那支经验丰富的科考队,就是在这片连最新版军用地图都只标注着模糊等高线和「危险未知」字样的西南禁地,「古蒙山」,彻底失联。人间蒸发。
「放弃吧,苏夏。」「你爸可能早就……」「山里瘴气重,毒虫猛兽多,说不定遇到山难了。」「古蒙山邪门得很,听老辈人说,那是山神的地盘,闯进去的人,会被当成祭品……」
所有人都劝我,同事、朋友、甚至远房亲戚。他们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偏执的疯子。一个为了虚无缥缈的希望,辞掉重点中学地理老师的金饭碗,一头扎进这鸟不拉屎、连信号都没有的原始禁区的疯子。
他们不懂。他们不知道父亲在我心中的分量,不知道那些年他带我跋山涉水、观测星象、辨认岩层的日子,是如何塑造了我的整个世界。他教我用科学解释一切,可他的失踪,却成了科学无法解释的谜。
我不信他是祭品,更不信他会无缘无故死在一次普通的科考中!
此刻,这枚陪伴了父亲半生的罗盘,正在我掌心疯狂地震颤!指针像抽了疯,不是失去方向的乱转,而是固执地、剧烈地、几乎要挣脱束缚般地指向前方——那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深处,一个连阿依这个本地向导听到名字都吓得面色土灰的地方——「鹰嘴崖」!
罗盘在嘶吼,用它独有的方式告诉我:他就在那里!父亲就在那里!
我苏夏,不是来送死的,我是来找答案的!
可下一秒,眼前的浓雾骤然剧烈翻涌,如同沉睡的巨兽猛地张开了嘴,发出无声的咆哮。紧接着,两点幽蓝色的光芒,毫无征兆地凭空悬浮在我面前,相隔不过几米,如同两盏来自冥府的灯笼,阴森森地锁定了我!
腐烂的草木混合着野兽的腥臊,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近在咫尺!
心脏骤停!我几乎是本能地去摸索背包侧袋里的防狼喷雾,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冷的金属罐体——
「嗖——!」
一声尖锐到刺破耳膜的破空声响起!
眼前寒光一闪,一枝黑色的羽箭带着骇人的风声,擦着我的脸颊飞过,死死地钉在我脚前半寸的泥土里!箭尾兀自嗡鸣颤栗,溅起的湿冷泥点打在我的镜片上,模糊了视线。
冷汗瞬间湿透了我的冲锋衣内衬。
是警告?还是……狩猎的开端?
我僵硬地抬头,只见前方的浓雾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刀劈开,一道高大如山岳般的身影缓缓显现。
他穿着深色的猎装,紧紧贴合着岩石般坚硬的肌肉线条,裸露在外的古铜色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仿佛山林的一部分。五官深邃得如同刀削斧凿,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眸,不带任何人类应有的感情,冷漠地落在我身上,像是在审视一只不自量力闯入他领地的、孱弱的猎物。
他腰间悬着一把造型古朴、刀鞘磨损严重的匕首,背后负着一张比人还高的长弓,弓身呈现出一种饱经风霜的暗沉色泽。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尊从远古蛮荒时代走来的守护神,更像一个随时准备择人而噬的原始捕猎者。
「回去。」
低沉沙哑的嗓音,像砂纸摩擦着岩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在死寂的林间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那双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原始的、令人窒息的野性和蛮横,几乎要将我最后一丝伪装和决心彻底洞穿。
我强行压下那颗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的心脏,下意识地扶了扶滑落鼻梁的金丝边眼镜——这个代表着我曾属于现代文明社会的小动作,此刻显得如此可笑而无力。我试图用最后一丝理智,对抗这扑面而来的、属于蛮荒禁地的压迫感。
「你是谁?为什么要拦我?」我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有些发干,却努力不让它颤抖。
他沉默着,那双鹰眼如同实质般钉在我身上,压迫感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挤压着我的肺叶,让我呼吸困难。
背包里的罗盘仍在疯狂震颤,像是在无声地催促我,提醒我绝不能退缩!父亲就在里面!这最后的信念支撑着我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父亲,苏明远,三年前在这里失踪!」我攥紧了背包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因激动和压抑的恐惧而微微发颤,却努力保持着最后的坚定,「我必须找到他!」
我猛地举起背包,将那剧烈震动的罗盘展示给他看,像是在示威,又像是在乞求一个渺茫的希望:「这是他留下的线索!它指引我来的!」
他的目光冷漠地扫过我的背包,在那枚老旧的黄铜罗盘上停滞了一瞬。
仅仅只是一瞬,快到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但我看到了!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底那如同万年冰封般的死寂,似乎在那一刻出现了一丝极细微、几乎不可察觉的裂痕,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泛起的涟漪,但旋即又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冷硬。
「你的线索,」他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声音比刚才更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通往死路。」
「离开。」最后的通牒。
「不!」
一直以来被我奉为圭臬的科学信仰,与那深入骨髓的寻父执念,在我内心激烈地交战、碰撞!仅仅一秒,后者便以压倒性的优势碾压胜出!
我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孤注一掷般,试图绕开他这尊如同山岳般挡在我面前的「门神」,强行冲向那片吞噬了我父亲、也可能随时吞噬我的浓雾!
然而,眼前人影一花!
他再次如同鬼魅般横亘在我身前,那速度快得骇人,我甚至没看清他是如何移动的!仿佛他根本没动,只是瞬移到了那里!
「我说过,回去!」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毫不掩饰的警告,以及……一丝被我这只蝼蚁激怒后、极力压抑的烦躁。
铁钳般的手臂拦在我身前,坚硬如覆盖着树皮的钢铁,我下意识地用力推搡,却如同推在一堵冰冷的石墙上,竟撼动不了分毫!
「让开!」我急了,恐惧和愤怒交织,理智的弦彻底崩断,几乎是口不择言地嘶喊道,「你到底是谁?!我父亲的失踪是不是跟你有关?!」
提及「苏明远」这个名字,他原本就紧锁的眉峰猛地又拧紧了几分,眼神骤然锐利如出鞘的刀锋,反手快如闪电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呃!」
一股恐怖到难以想象的力道传来,像是要将我的腕骨生生捏碎!剧痛瞬间让我眼前发黑!
「山里的规矩,你不懂。」他的语气森寒刺骨,那双鹰眼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杀意?「有些东西,碰不得。」
「碰不得?」剧痛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手腕传来骨头错位的「咔吧」声,几乎失去知觉,但我眼中的倔强并未熄灭,反而被这剧痛和羞辱点燃了,「我父亲的命,就碰得?!」
「苏老师!苏老师!快跑!」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气喘吁吁、带着浓重哭腔的呼喊!是去而复返的向导阿依!她显然没跑远,此刻正一脸惊恐地望着这边。
当她看清抓住我的那个男人时,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像是白日见了鬼,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一把拽住我另一只还算完好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语无伦次:「快走啊苏老师!他是陈默哥……是山里的『守山人』!惹不起的……他、他会杀了你的!」
陈默?
这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中了我的记忆!
父亲的笔记!在那些记录着地质数据和风土人情的潦草字迹中,我曾看到过!里面隐晦地提及过一个当地的神秘猎户后裔,熟稔山林禁忌,身手莫测,名字……就叫陈默!
「陈默,」我猛地挣脱开阿依,不顾腕骨欲裂的剧痛,死死盯住他那双冰冷无波的眼睛,「我父亲,苏明远,你认识他?!三年前,他带领的那支地质科考队……」
提及父亲的名字,尤其是在「科考队」这几个字眼上,陈默眼底那万年冰封的湖面,骤然掀起了难以遏制的狂风巨浪!
一丝极力压抑的、深沉到几乎能将人溺毙的痛楚,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转瞬即逝,快到让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下一秒,他眼中的一切情绪就被更深、更刺骨的寒冰彻底覆盖、封存。
「不认识。」
他生硬地打断我的话,几乎是带着一种狼狈的逃避,猛地别开了视线,同时松开了钳制我的手。
他在撒谎!
他绝对在撒谎!他对父亲的名字,对「科考队」,有反应!他绝对认识父亲!他一定知道些什么!
「你撒谎!你一定知道什么!」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上前一步,想要追问出真相。
然而,就在这时——
一股浓烈刺鼻的焦糊气味,猛地钻入了我们的鼻腔,伴随着细微却不祥的「噼啪」炸裂声响,从密林深处的某个方向隐隐传来。
陈默的脸色骤然剧变!比刚才听到父亲名字时的反应还要剧烈!
他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射向西南方向的天际。那里,浓雾的边缘,竟隐隐透出一种诡异、不祥的暗红色光芒!雾气仿佛都被染上了血色!
「山火!」阿依失声尖叫,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古老恐惧和绝望。
陈默不再理会我,那双鹰隼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急迫与凝重。他猛地转身,几个迅捷无比的起落,身影便要重新隐入那翻涌的浓雾之中,只留下一句急促而冰冷的话语,被山风裹挟着,狠狠砸向我:
「不想死,现在就跟阿依下山!」
山风骤起,裹挟着灼人的热浪和呛鼻的浓烟,如同地狱深渊的吐息,蛮横地席卷而来。
我的心,瞬间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今天的寻觅,竟要以这种突如其来的方式被迫中断!
然而,下一秒,更让我如坠冰窟、血液彻底凝固的是——
就在刚才陈默转身、山风暂时撕裂浓雾的那一瞬间,在那混乱光影的交错中,鹰嘴崖那片因为地质活动而部分坍塌的山壁之下……
几具被墨绿色的、仿佛活物般蠕动的藤蔓死死缠绕的骸骨,赫然映入了我的眼帘!
骸骨旁,一把锈迹斑斑的地质锤,半埋在泥土里,散落在地——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父亲科考队惯用的德国进口型号!
而在那些骸骨旁边的岩石上,用某种猩红粘稠、仿佛还未干涸的颜料,勾勒着一个模糊不清的符号,像眼睛,又像某种古老祭祀的图腾,散发着狰狞而可怖的气息!
「完了……山火……是山神怒了……」阿依瘫软在地,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颤栗地低语,那声音如同最恶毒的魔咒,在我耳畔绝望地回响,「阿嬷说过……山神发怒,就要……就要祭品……上一次……上一次的山火……献祭的祭品,就是三年前……那个带队的汉人……」
带队的汉人……
父亲?!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阿依那绝望的低语和山火噼啪燃烧的恐怖声响。
父亲……会是下一个祭品?!
还是……他早已成为了三年前那场祭祀的……祭品?!
浓烟滚滚,如同张开了血盆大口的远古巨兽,彻底吞噬了前方的道路,也将我与这片古老山区的黑暗秘密,一同卷入了无尽的、令人绝望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