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章 荒诞1

黑,并非纯粹的漆黑,而是天鹅绒般厚重、带着冰冷丝绒质感的虚无,包裹着亘星澜的意识。在这片无声的混沌里,并非寂静,一种奇异的、仿佛由巨大金属簧片在真空中震颤的嗡鸣,并非通过耳膜,而是直接在他颅骨的腔室内共振、回旋、撞击。那声音并非语言,却凝聚成一个冰冷而尖锐的诘问,反复锤打他的思维:“这个世界是真的吗?何以论证?”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沉重的铅弹,射入思维的泥沼,留下翻滚的泡沫。良久的寂静。这寂静并非安宁,而是如同宇宙边缘坍缩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声音、光线、温度,乃至思考的勇气。在这绝对的死寂中,亘星澜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遗弃在真空的尘埃,唯一的感知,只剩下那三个不断回响、撕裂理智根基的问题。

就在意识即将被这空洞的虚无彻底溶解时,黑暗毫无预兆地褪去。如同舞台幕布被粗暴扯开,刺目的光芒瞬间涌入瞳孔。繁华,冰冷到极致、精密到令人窒息的繁华,骤然显现。他认出了这里,这里是他每周坐公交回外省老家都可以经过的地方苏城的CBD。

眼前是钢铁与玻璃的丛林。一座座摩天巨厦巍然矗立,直插铅灰色的苍穹,它们棱角分明,线条冷硬,通体反射着毫无温度的金属光泽。那是种瑰丽的冷色调,银灰、铁青、镜面蓝,在稀薄的人造天光下流淌,每一寸反光都像无声的宣言,宣告着自身的高不可攀、不可逾越的威严。这不是城市,这是一座由尺规和冰冷意志铸造的巨型精密仪器。亘星澜感到一阵眩晕,脚下坚硬的地面仿佛也在随着某种无声的节律微微震动。

接着,更诡异的变化发生了。那些刚刚还稳固矗立的大厦,仿佛被无形的巨手向上拔起。它们发出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巨大的地基缓缓脱离了坚实的大地,带着撕裂的尘土和钢筋的呻吟,开始向天空攀升。随着高度的增加,地基不可思议地开始变细,如同被拉长的金属丝,而原本尖锐的楼顶却开始膨胀、变宽,形成沉重而庞大的金属块。这个过程缓慢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机械逻辑。最终,那些曾经象征着人类力量与野心的摩天大楼,彻底扭曲变形,变成了一根根倒悬于天穹之上的、闪烁着寒光的巨大银钉。尖锐的钉尖直指大地,仿佛随时准备刺穿这脆弱的人间。

一种源自本能的巨大恐惧攫住了亘星澜的心。

“当——!”

第一声巨响撕裂了凝固的空气。不是一根,是无数根!如同天罚,如同金属的暴雨,那些倒悬的银钉骤然加速,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万米高空垂直砸落!

时间仿佛被拉长。亘星澜眼睁睁看着离他最近的一根银钉,裹挟着毁灭性的动能,狠狠楔入他左脚边不足半米的地面!坚硬的水泥路面瞬间如蛛网般碎裂、凹陷,碎石激射!狂暴的气流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左脸颊上,皮肤生疼,耳朵嗡嗡作响,整个人被冲击波推得踉跄后退。

“当——!”第二声巨响紧随其后,就在他刚才站立的后方。退路被封死。

亘星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就在他因眼前的惨状而大脑空白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根银钉光滑如镜的侧面。那冰冷的金属表面,清晰地映照出一个苍白、惊恐、写满难以置信的脸——那是他自己的倒影!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当——!”第三根钉子带着死神的呼啸落下,几乎是擦着他的右臂钉入地面!滚烫的气浪灼烧着他的皮肤。

“跑!”求生的本能如同电流般贯穿全身,压倒了所有的震惊和恐惧。亘星澜猛地转身,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他像一头受惊的野兽,在密集落下的银钉雨中狼狈穿行,耳边是呼啸的风声、震耳欲聋的钉落巨响和身后不断被钉死者的惨叫声。每一次“当!”声响起,都意味着一条生命的终结或前路的断绝。

他试图向左冲出一条生路,“当——!”一根巨钉精准地楔入他前方的路面,溅起的碎石打在他的小腿上,生疼。他立刻折返,“当——!”又一根钉子无情地封死了来路!他像一只困兽,在越来越小的空间中绝望地左冲右突,每一次尝试都被新的银钉拦截。

最终,他被六根巨大的银钉围在了一个不足十平方米的狭小空间里。它们如同冰冷的墓碑,矗立在血泊和残肢断臂之中,形成一个无法逃脱的金属囚笼。无形的、带着高压电流般的屏障在钉子之间流动,他伸出手试图从缝隙中挤出去,指尖立刻传来一阵剧烈的麻痹和灼痛,整个人被狠狠弹回,摔倒在冰冷的血污里。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他。他蜷缩在囚笼中心,双手抱头,听着外面不绝于耳的惨嚎和钉落的巨响,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痛感,提醒他还活着。

就在这时,他的脚踝无意中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东西。

他低头看去。

那是一柄锤子。一柄样式古老、沉重无比的大锤。锤头是暗沉的、仿佛沾染了无数污垢和锈迹的金属,木柄粗糙,布满岁月的裂痕,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原始而野蛮的力量感。

这柄锤子,如同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光。一股混杂着愤怒、不甘和孤注一掷的勇气,猛地从胸腔深处炸开!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抄起那柄沉重的锈锤,双手紧握粗糙的木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怒吼着,不是对任何人,是对这荒谬的命运,对这吞噬一切的银钉之城!他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迷茫、所有被压抑的青春苦闷,都灌注到这一击中,高高举起锈锤,朝着那将他囚禁的无形屏障,用尽毕生力气,猛地砸下!

“轰——!!!”

一声远比银钉坠落更沉闷、更震撼的巨响爆发!无形的屏障剧烈地波动、扭曲,仿佛玻璃般出现蛛网状的裂痕!强大的反震力沿着锤柄传来,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剧痛,几乎要脱手飞出。但他咬紧牙关,死死握住!

天空依然悬垂着无数致命的银钉,但,奇迹般地,他的身侧,不再有新的钉子落下。那囚禁他的牢笼屏障,在那一锤之下,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裂痕!

他喘息着,心脏狂跳如擂鼓。他抬起头,望向囚笼之外那些同样被钉住的人们。他们扭曲痛苦的脸庞上,除了对死亡的恐惧,此刻竟还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那是一种狂热的崇拜!他们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贯穿自己身体的巨大银钉,眼神中没有仇恨,反而充满了敬畏、依赖,甚至……一种扭曲的感激?!仿佛那些带来无尽痛苦的金属巨物,不是杀人的凶器,而是至高无上的“导师”!他们艰难地蠕动着嘴唇,无声地念叨着,仿佛在默诵着某种由“银钉”传授的、关于“刻苦”、“服从”、“规则”、“成功路径”的“圣经”。这些冰冷的金属柱,竟成了他们精神世界唯一的、不容置疑的支柱!

亘星澜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银钉的寒光更冷。他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一丝湿热。是汗?还是……泪?眼前这荒诞而可怖的景象,像一面扭曲的哈哈镜,映照出的,却是他内心深处无比熟悉的影子——那些被无形的“钉子”钉死在“标准答案”和“成功路径”上的日日夜夜,那种窒息感,那种挣扎的徒劳感,何其相似!

一丝尖锐的、带着血腥味的不忍,如同冰冷的刀锋,猝不及防地划过他年轻而疲惫的心尖。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沉重。

“不!”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呐喊。他再次握紧了那柄沉重、冰冷、带着锈迹的锤柄。这一次,不再是为了自己逃命,而是为了砸碎这荒谬的枷锁!他转身,瞄准了囚禁他的其中一根银钉的根部——那象征着冰冷规则、无情碾压的根基!他调动起全身每一分力量,肌肉贲张,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将锈锤抡出一道沉重的弧线!

“哐——嚓!!!”

这一次的撞击声更加刺耳!暗沉的锤头狠狠砸在闪亮的银钉根部!巨大的力量让银钉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蛛网般的裂痕瞬间爬满光滑的钉身!紧接着,在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中,那根象征着不可撼动规则的巨大银钉,竟从根部轰然断裂、崩碎!无数锋利的金属碎片四散飞溅!

被这根银钉钉死在地面上的十几个人,骤然失去了束缚!他们有的瞬间死去,有的则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嚎叫,挣扎着从血肉模糊的钉坑中爬出,带着满身的血污和难以想象的创伤,踉跄着、哭喊着,试图逃离这片地狱。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亘星澜没有停下。他像一位绝望的斗士,又像一位悲怆的破坏者,拖着沉重的锈锤,走向下一根银钉。他砸!砸向那禁锢思想的牢笼!砸向那碾压青春的机器!砸向这荒谬世界里一切冰冷坚硬的规则!

“哐嚓!”“轰隆!”“咔嚓!”

而另一些人,刚刚爬出地狱,尚未喘息,就被这些新生的“钉子”再次钉回地面,或者被新的、从天而降的银钉捕捉,重新钉死在血泊之中。他们的眼神,从短暂的希望迅速跌回更深的绝望深渊。

这一幕,让亘星澜如坠冰窟。手中的锈锤仿佛有千钧重。他砸碎了看得见的牢笼,却砸不碎人心深处那无形的枷锁?他给予的自由,竟成了孕育新暴力的温床?这救赎,难道本身就是一种更深的诅咒?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