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一　人参

◎　人参味甘、微苦，性微温，入脾、肺、心经，为补气生津、安神定志的良药，还能通经活血、攻坚破结，广泛应用于外感、内伤的诸多疾患。如伤寒热病（特别是心力不健之候）、霍乱、消渴、哮喘、反胃、痞满、积聚、久痢、惊悸、健忘、吐血、崩漏及外科疮疡诸疾。其性中正平和，为扶元之大药，逐邪之良品。明代医家张景岳称人参、熟地、附子、大黄为『药中之四维』，其所赖者深矣！明用『参』之法，亦可启悟用药之道。

◎　人参用之得当，固无论矣；用之不当，则益疾增病，胶固邪气。特别是外感热病，当用与否，应用之时机，用量之多寡，此中之分寸不易把握。明代医家喻嘉言在《寓意草》中论述颇详，揣其大意，外感用参主要有二义：一是扶元达邪，虚弱之人用少量人参入解表药中，为祛邪之资，如参苏饮、败毒散之类；二是和解剂中用人参，『藉之以得其平，亦非偏补之意』，如小柴胡汤。清人陈士铎对用参的多寡作出如下的界定：『当邪之初入也，宜少用参以为佐；及邪之深入也，宜多用参以为君；及邪之将去也，宜专用参以为主。斟酌于多寡之间，审量于先后之际，又何参之不可用，而邪之不可攻哉！』（《本草新编》）上列二家均是阅历有得之言，可供参考。究其精义，余独心折清代医家徐灵胎之邪正离合论，徐氏在《神农本草经百种录》中云：『仲景伤寒方中，病未去而用参者不少，如小柴胡、新加汤之类……此则以补为泻之法也。』又云：『古人曲审病情，至精至密。知病有分有合，合者邪正并居，当专于攻散；分者邪正相离，有虚有实，实处宜泻，虚处宜补，一方之中，兼用无碍，且能相济，则用人参以建中生津，拓出邪气，更为有力。若邪气尚盛而未分，必从专治，无用参之法也，况用之亦皆入疏散药中，从无与熟地、萸肉等药同入感证方中者，明乎此，而后能不以生人者杀人矣。』盖正与邪如影随形，邪正并居，是指邪气亢盛、正邪相争之时，治之或汗或清或下，邪去则正安，无须用参。除非元气不支，阳证有转阴之势，如老年人患流感，高热而心力不健之际，当见微知著，用参或其他顾护心力之品。至于邪正相离，当补虚夺实，虚实兼顾，宜攻（消）补兼施，斯时人参能解表、能通下、能化痰、能利水、能攻坚、能通脉、能化瘀。《本经》称人参『除邪气』，《别录》说人参『通血脉，破坚积』，皆其意也。

姑以人参扶元气、除邪气为两大纲，略述其临床应用如次：

用人参治危急重症，着眼于挽心力之衰微，固元气之将脱。有独用，以及伍附子，伍麦冬、五味子诸法。独参汤用其一味，水煎浓汁服用，治症情危重，肢冷多汗，面色苍白，脉微弱者；吐血、崩漏等各种大出血症亦可用之。以有形之精血不能速生，当急固无形之气，气旺自能摄血。若真阳有暴脱之虞，汗出黏冷，或上气喘急，或大便自利，脉微欲绝者，当人参与附子并用（参附汤），以温阳强心，回厥复苏。若气阴兼伤，气短倦怠，汗多口渴，脉虚细者，宜人参与麦冬、五味子并用（生脉散）。盖阴液不足则脉道不充，用麦冬济人参以滋阴液；气散不聚则元气耗伤，故用五味子以敛之，庶可收生脉扶元之效。倘兼见阳气欲竭，酌加附子；阴伤血痹，复入生地。

用人参“补五脏”（《本经》）、宁神志，以其伍胡桃肉、伍白术、伍熟地、伍茯苓均是其例。《百一选方》观音人参胡桃汤，补益肺气，平定喘逆，取“新罗人参一寸许，胡桃肉一个（去壳，不剥皮），煎汤服”。其证畏寒肢冷，咳喘，动则尤甚，咳痰不易。胡桃肉温心肾阳气，能融痰、滑痰，连皮用之能敛肺，以利肺之开阖；新罗人参出自朝鲜，与之相伍，足可益肺气、健心力、平喘逆。《集简方》参术膏，补益脾气，益气生精，取“白术一斤，人参四两（切片），以流水十五碗浸一夜，桑柴文武火煎取浓汁熬膏，入炼蜜收之，每以白汤点服”，适用于脾胃虚损之候。张景岳之两仪膏，补益精气，系以人参、大熟地二味加蜜熬成，适用于积劳虚损、精伤气怯之候。方用人参益气，熟地填精，精气互生互化，“用以调元，尤称神妙”（张景岳语）。人参伍茯苓，意在利窍宁神，可用于心气不足，心下有饮邪积聚，惊悸不安；随证加用半夏、陈皮、龙骨、牡蛎之属，还可用于上气不足，湿痰阻痹，机窍不灵，令人恍惚善忘之候。盖此证徒补无益，当益气健脑与化痰利窍并用方能有济。茯苓行气化，化湿痰，与人参并用补中兼通，窍空则灵。《千金》“主心气不定，五脏不足，甚者忧愁悲伤不乐，忽忽喜忘，朝瘥暮剧，暮瘥朝发”之定志小丸（人参、茯苓、菖蒲、远志），以及《千金》“令人不忘方”（菖蒲、远志、茯苓、茯神、人参），均以参、苓相伍，还配合远志交通心肾，菖蒲以开机窍，即是此意。

用人参解表，取其扶正托邪，并顾护心力。《和剂局方》人参败毒散（人参、羌活、独活、前胡、柴胡、桔梗、枳壳、川芎、茯苓、甘草、生姜、薄荷），适用于外感风寒，憎寒壮热，无汗，头痛项强，身体烦疼，胸膈痞满，舌苔白腻，脉浮软者。其证表气郁闭殊甚，用羌活解外，还配合柴胡、川芎、薄荷开发郁结，以利发汗；因正虚，故用人参鼓邪外出。此方还可用于痢疾、疮疡初起之候。喻嘉言治痢疾阳邪陷入阴分，有“逆流挽舟”一法，用此方有效，深具卓识。冬令老人、虚人感冒，若心力不健，见脉有间歇或脉浮而弱，此方可以用之。若临证兼见苔白而干，不妨加入玉竹，既可化羌、独之热，与人参同用又能气阴兼顾，调节心律。虚人外感用《和剂局方》参苏饮（人参、紫苏叶、葛根、前胡、姜半夏、木香、茯苓、桔梗、枳壳、陈皮、炙甘草、生姜、大枣）亦妙，此方的特点是解肌清热，化浊和中，可因证酌用。

用人参通下，取其补虚夺实之用。《伤寒六书》黄龙汤系大承气汤加味而来，方由大黄、芒硝、枳实、厚朴、人参、当归、甘草组成，水二盅，姜三片、枣子二枚，煎后加入桔梗一撮，热沸为度。适用于腹痛拒按，谵语，腹满，便秘，或自利清水，色纯青，神昏肢厥，舌苔焦黄或焦黑，脉沉细数者。其证胃肠燥热，燥屎内结，而气血两虚，阳气不布，非参、归不能助硝、黄通下，非硝、黄通下不能逐邪存正，正所谓补泻“兼用无碍，且能相济”也！清人蒋宝素《问斋医案·伏邪》中载一案：留邪宿滞，凝结肠胃，大便三旬未解，呕吐，不能纳谷。药用：大黄、玄明粉、枳实、人参。药后“大解紫黑恶臭，结粪颇多，呕吐竟止”，转予养胃和中之品善后。此病延较久，邪热宿滞固结肠中，胃气不得顺降，转而上逆，呕逆不食，中气大虚，用人参以扶胃气，伍枳实通补阳明，降逆止呕；胃气顺降，足可助硝、黄通下邪热积滞，邪去而胃气更易复也。

用人参和解，是借其中和之性以平调寒热。《伤寒论》小柴胡汤（柴胡、黄芩、半夏、人参、甘草、生姜、大枣）、黄连汤（黄连、桂枝、人参、半夏、干姜、甘草、大枣）二方均用人参。前者适用于伤寒往来寒热，胸胁苦满，嘿嘿不欲饮食，心烦喜呕之证，旨在和解表里；后者适用于“伤寒胸中有热，胃中有邪气，腹中痛，欲呕吐者”，旨在和解上下。一则柴、芩并用，一则桂、连兼施；然用参、半、甘草和胃气则一。盖和解表里是言气机之出入，和解上下是言气机之升降，均以胃气为依托，方能“藉之以得其平”。疟疾用和法的机会亦多，人参亦有应用之时，如《百一选方》大效人参散，“治山岚瘴疟，不以久近，或寒或热，或寒热相兼，或连日，或间日，或三日一发”，“人参（去芦头）、常山（锉）、青蒿（去根梗）各等分，上为细末，每服二钱半。如明日当发，今日午时用酒一大盏调，分作三服，一更尽时一服，三更一服，五更一服。”常山、青蒿均为截疟之要药，人参独用并无截疟之功，但与之相伍，有助于和解寒热、扶正达邪，转可截疟。

用人参化痰，取其使津液复归正化，痰涎不致旋消旋生。痰涎量多，祛之不净，既表示邪盛，也说明脏腑功能之衰减，徒事攻痰无益。《问斋医案·痰饮》载一案：《内经》有饮症，无痰字。盖痰因病生，非病因痰致，治其所以生痰之源则痰自清。若但从事于痰，任行攻击，恐违实实虚虚之旨。方用：人参、云茯苓、冬白术、炙甘草、制半夏、陈橘皮、制胆星、枳壳、生姜、大枣。证系脾湿生痰之候，故用六君子汤加胆星、枳壳，浚其源而洁其流。张仲景治“咳逆上气，时时吐唾浊，但坐不得卧”，用一味皂荚（刮去皮，用酥炙），制蜜丸，以枣膏和汤调下。皂荚善祛胶固之痰，但性悍，正气虚者可仿李东垣《兰室秘藏》交泰丸之例，与人参相伍。余治中气不足，痰涎、食滞内停，腹胀纳呆，常以人参（或党参）与莱菔子并用，不仅祛痰得力，且健运中州，醒胃开食。

用人参利水，是用其增气化之力，奏行水利尿之功。《卫生易简方》“治一切水气，遍身肿满”，用“人参一两半、葶苈四两（锅内铺纸炒黄），为末，枣肉为丸如梧子大，每服五十丸，桑皮汤下，空心，食前，日三服”。此方实系张仲景葶苈大枣泻肺汤加人参而成，若兼喘逆，用之尤宜。葶苈子泻肺化饮其力颇峻，用人参以助气化，庶几消补兼行，有利水逐饮而不伤正之妙；桑白皮肃降肺气，利水消肿，以其煎汤送丸用意颇佳。现代所见心力衰竭之患者，若症见心悸气短，咳逆倚息不得卧，咳痰如水状者，可用此方，取其益气强心、逐饮平喘之效用。癃闭小便点滴不通，甚则胀闷欲死，当以启窍利尿为首务。人参滋补，似乎不宜，不知补能助其通也。陈修园《时方妙用》采一验方，用人参、麻黄各一两，水煎服。麻黄其性轻扬，发散之力猛，用其通阳利尿一般宜冷服，取其直达下焦，以开关启窍；此方以人参之大力驾驭之，既可助其通阳化气之力，又能缓其发散之性，颇具巧思。张锡纯治癃闭之宣阳汤，药用：野台参四钱，威灵仙钱半，寸麦冬六钱，地肤子一钱。为“阳分虚损，气弱不能宣通，致小便不利”之证而设，张氏以为此方“以人参为君，辅以麦冬以济参之热，灵仙以行参之滞，少加地肤子为向导药”以奏功。以余观之，威灵仙通行十二经，化有形之痰水，能治大便秘涩、小便不通，其与人参并用，与上方参、麻相伍，有异曲同工之妙。

用人参化瘀，取其能通血脉，俾血随气行以消癥破积。如人参伍五灵脂，能化瘀通经，治疗妇人经闭。古有人参畏五灵脂之说，然而明人李言闻云：“古方疗血闭四物汤加人参、五灵脂，是畏而不畏也。”二味并用还能泄浊、消胀，清人张璐尝用之治血蛊。《张氏医通》治血蛊之琥珀人参丸，“人参、五灵脂各一两，琥珀、肉桂、附子（生）各五钱，赤茯苓、川芎、沉香、穿山甲（煅）各三钱，为末，浓煎苏木汁为丸，每服二钱，早暮温酒各一服。”张氏谓：“此人参与五灵脂并用，最能浚血，血蛊之的方也。”五灵脂还能镇痛，脘痛经久不愈，胃气虚乏，瘀滞阻络者，此二味并用亦验。其中人参亦可用党参或太子参代替，党参功近人参而力较弱，长于健脾，其性平和；太子参虽力薄，但益气清补可以养胃，均可随证择用。此外，《圣惠方》还有人参、苏木相伍之法，治产后瘀阻于肺而发喘者。适应证不同，但与参、脂并用之意不殊。

人参作调和中焦之剂，配伍应用不胜枚举。脾虚失运，腹中胀满，可伍厚朴，如《伤寒论》厚朴生姜半夏甘草人参汤。胃虚失和，心下痞坚，可伍枳实（枳壳），如李东垣《兰室秘藏》消痞丸（干生姜、炒神曲、猪苓、泽泻、厚朴、砂仁、半夏、陈皮、人参、炒枳实、炒黄连、黄芩、姜黄、白术、炙甘草）。胃寒呕逆，水谷不化，可伍丁香，如《拔萃方》治此证用“人参、丁香、藿香各二钱半，橘皮五钱，生姜三片，水二盏，煎一盏，温服”。邪热扰胃，噤口不食，可伍黄连，如朱丹溪治噤口痢，常以人参伍姜汁川连以治之。食谷不化，胃反呕吐，可伍半夏，如《金匮》治此证用大半夏汤（半夏、人参、白蜜）。

总之，人参之用，变而通之可至于无穷，以上略示其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