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洪湖英魂

——题记:谨以此文纪念被错杀的枣阳籍红军师长王一鸣

1924年深秋的广州长洲岛,珠江水拍打着黄埔军校的石堤,十六岁的王一鸣攥紧手中的《步兵操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校服第二颗纽扣早已脱落,那是上周帮厨时被铁桶勾掉的,此刻领口敞着,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脖颈,上面还留着在汉冶萍煤厂扛钢轨时磨出的老茧。

“承祜,周先生叫你去政治部。”同班的朱勉之撞了撞他的肩膀,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王一鸣点头,将操典往裤腰里一塞,布鞋踩过满地飘落的凤凰花瓣。政治部办公室里,周恩来正伏在案头批改文件,绍兴口音混着油墨味传来:“枣阳来的信,你表舅程克绳在组织农会。”

信纸在掌心展开的瞬间,油墨未干的“打倒土豪劣绅”几个大字刺痛了眼睛。父亲上个月的家信还说,族里的老财把祠堂的公田全划进自己名下,佃户们连种子都借不到。他忽然想起码头工人夜校里,周恩来讲的那句“耕者有其田”,指甲不自觉掐进掌心。

“听说二期的周逸群在组织青年军人联合会?”王一鸣试探着问。周恩来放下毛笔,镜片后的目光如炬:“逸群是贵州来的,你们三期生该多向他学习。”窗外传来《国际歌》的旋律,是周逸群带着二期学员在操场练歌,湖南腔的领唱混着珠江水的呜咽。

1925年春,东征军攻克淡水城。王一鸣跟着教导团冲锋时,左臂被子弹擦过,包扎时遇见了周逸群。对方穿着染血的军装,腰间别着缴获的驳壳枪,正在给伤员讲战术:“子弹要留给真正的敌人,像黄埔靶场上那样。”王一鸣认出他正是周恩来提到的二期生,便摸出藏在怀里的《共产主义ABC》请教。周逸群接过书,在“阶级斗争“章节折了个角:“理论要和实践结合,就像我们在青年军人联合会做的那样。”

1927年冬,枣阳的北风卷着细雪灌进翟家古城。程克绳的旱烟杆在炭盆上敲出火星,映得王一鸣胸前的红绸带格外鲜艳。“腊月二十三,子时攻城。”三十七双眼睛盯着土墙上的县城地图,他的手指划过县衙位置,袖口还留着铁匠铺的焦痕——这半个月,他带着农军在李老五的铁匠铺打了三百把梭镖,掌心的血泡破了又结。

攻城前一刻,他摸了摸腰间的驳壳枪,这是周逸群托人从武汉带来的,枪把上刻着小小的“周”字。更夫的梆子响过三声,他率先翻上城墙,梭镖捅倒第一个岗哨时,才发现对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棉袄上还别着半块没吃完的炊饼。血腥味涌上来,他突然想起在黄埔靶场,周逸群教他瞄准的样子:“敌人不是个人,是整个压迫体系。”

枣阳县革命委员会成立那天,程克绳把县太爷的大印拍在桌上,红绸子往王一鸣肩上一搭:“承祜,你当军事委员。”他摸着印纽上的蟠龙,突然看见李老五的儿子蹲在墙角抹眼泪——老人在突围时被流弹击中,临终前还攥着没打完的梭镖。

1929年春,监利汪家桥的芦苇刚冒出新芽,王一鸣跟着段德昌在浅滩上蹚水。草鞋陷进淤泥里,他索性赤脚,感受着洪湖的水温。“贺龙老总在监利等着呢。”段德昌的四川话带着笑意,忽然指着远处芦苇丛,“看,周逸群的游击队。”

竹筏上,周逸群戴着斗笠唱渔歌,见他过来,扔来一串莲蓬:“尝尝,比黄埔的莲子甜。”莲蓬的清香混着水草味,王一鸣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武汉码头,周逸群带他们搬运军火,被英国巡捕追赶,最后躲进武昌造船厂的锅炉房。那时他就觉得,这位学长的眼睛像洪湖的水,永远透着清亮。

红六军成立那日,监利河滩上挤满了渔民。王一鸣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听周逸群宣布他任前官员,台下突然有人喊:“王师长,给我们讲讲枣阳的梭镖阵!”他摸着腰间的驳壳枪,看见人群里有个少年举着自制的木梭镖,枪头绑着红布条,和当年李老五打的一模一样。

1931年夏,马良坪的枪声震得山崖发抖。王一鸣带着二十二团死守阵地,身边的战士一个个倒下,子弹打光了,就用石头砸。他忽然看见山脚下,贺龙的骑兵队正朝西北方向突围,马尾在硝烟中扬起,像面黑色的旗。怀里的布袋还装着周逸群塞给他的洪湖莲子,此刻早已碎成粉末,混着汗水和血水,在舌尖泛着苦涩。

“师长,撤吧!”通讯员的喊声被炮弹声淹没。王一鸣抹了把脸上的血,握紧鬼头刀:“当年在枣阳,我们用梭镖都能打县城,现在有枪有炮,怕什么?”刀光闪过,又一个敌人倒下,他忽然想起父亲信里说,家乡已经分了田地,母亲在自家的地里种了棉花——这片土地,说什么也不能丢。

反围剿胜利后的洪湖总医院,朱勉之躺在竹床上咳嗽,床单上落着几片梧桐叶。“还记得我们在黄埔的赌约吗?”他笑着掏出那张泛黄的合影,“说好了革命胜利后,要一起回武昌吃热干面。”王一鸣接过照片,看见照片里的自己穿着笔挺的军装,领口的校徽闪闪发亮,而现在,军装早已磨出补丁,胸前的伤疤足有三寸长。

变故来得毫无征兆。1932年深秋的一个夜晚,王一鸣正在指挥所向贺龙汇报敌情,几个卫兵突然冲进来。“王师长,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特派员面无表情,腰间的配枪擦得锃亮。他放下手中的地图,看见贺龙猛地站起来,烟斗在桌上磕出声响:“这是干什么?

审讯室里,煤油灯忽明忽暗。特派员甩来一张纸条:“有人举报你通敌,这是证据。”王一鸣看着纸条上陌生的落款,突然想起三天前,红七师的小张曾找他汇报,说听见几个士兵私下议论战略部署。他正要开口,特派员又摔出一份“口供,上面写着“计划拖走七师投敌“,署名是他从未见过的名字。

“荒谬!”他拍案而起,伤疤牵扯得肩膀生疼,“我从黄埔到枣阳,从洪湖到马良坪,哪一仗不是拿命在打?”特派员冷笑一声,朝门外示意,两个卫兵押进一个浑身是血的士兵:“这是你的部下,他都招了。”士兵抬头,竟是李老五的儿子,此刻左眼蒙着纱布,嘴角还在渗血。

王一鸣忽然觉得天旋地转。他想起三个月前,这孩子刚从军校毕业,主动要求来红七师,说要继承父亲的梭镖精神。现在,少年的右手小指已经被砍掉——那是拿枪的手指。“承祜哥,他们说只要我签字……”话没说完就被卫兵拖走,声音消失在黑暗里。

关押他的小屋潮湿阴冷,墙上爬着几只壁虎。王一鸣靠着墙根坐下,摸了摸口袋,掏出那串洪湖莲子——周逸群去年送的,现在只剩三颗。他忽然想起在汪家桥的那个夜晚,周逸群坐在竹筏上,给他讲洪湖的传说:“当年屈原投江,洪湖的鱼都去叼他的衣服,后来就有了这片芦苇荡。”

第四天清晨,特派员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份文件:“中央分局决定,对你执行纪律。”王一鸣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能给贺龙老总写封信吗?”笔尖在纸上颤抖,他写了枣阳的梭镖、洪湖的莲子、马良坪的阵地,最后写:“若有来世,还愿为工农扛枪。”

刑场设在监利县的老河渡口,芦苇比人还高。王一鸣看着远处的洪湖,水面上漂着几盏渔灯,像星星落在水里。特派员举起手枪时,他忽然听见芦苇丛里有动静,是周逸群的渔歌声——不对,是《国际歌》的旋律,混着洪湖的浪涛,隐隐约约传来。

“中国共产党万岁!”枪声响起的瞬间,一群水鸟惊飞,掠过水面,留下圈圈涟漪。王一鸣倒下时,面朝洪湖的方向,手里还攥着那三颗莲子,衣袋里的信被风吹开,最后一句“父亲大人,家乡的棉花该收了”渐渐被芦苇覆盖。

1952年,洪湖畔的渔民在浅滩发现一具遗骸,腰间的驳壳枪虽已锈蚀,但枪把上的“周”字仍清晰可辨。消息传到BJ,贺龙元帅盯着当年的合影良久,忽然对身边的工作人员说:“把这枪擦干净,送到军事博物馆,就放在洪湖展厅。”

那年秋天,枣阳的棉花丰收,一位老人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望着远方。她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洪湖,有个叫王一鸣的战士,永远留在了那片芦苇荡里,化作了守护洪湖的英魂。而他的故事,就像洪湖的水,永远流淌在这片红色的土地上,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