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我将远行
——序《当代大学生抒情诗精选》
一 我突然年轻了。
胸前别着白底红字的校徽,我徜徉在树影与楼群中寻觅诗的闪光。
一股青春的热流,诗的热流。
刚刚读完《当代大学生抒情诗精选》。幻觉,令人陶醉的幻觉。
二
但是,我绝然写不出这样的诗章。他们属于“季节风”——20世纪80年代“年轻的季节风”。
诗不是一种职业,诗兴许也不是一种事业,诗只是热情的自由流淌,青春不由自主地呼喊。校园诗人的优势与魅力正在这里。他们本身就是热情,他们本身都是青春:
当不再想成为诗人时
忽然成了诗人
——包临轩《诗友们》
而且,他们是当代的热情,当代的青春。诗集中诚然有些“才胜于情”的诗行,对超越于真情实感之外的技巧的崇拜,对游离于诗人生命之外的“沉甸甸”的相互模仿,然而,绝大多数篇章是饱满的,如金黄的麦穗。
对当代大学生来说,青春就是“叛逆”的热情,不可遏止的对解脱羁绊和因袭的热情在躁动。他们,“需要认识跑向世界的一切”;他们,“需要世界注视发现”自己。《自行车与五香豆》来自一个真挚的“自我”,但又离开“自我”,从自身消除了个别性而写出了一代大学生和父辈的对话。像《黄昏风中的望父石》这样的标题,读者也许不会给予崭新的审美期待:传说、叙述、赞叹。可是这样的读者将会发现自己错了,诗中等待的是从城里回来的爸爸,等待的是爸爸带回的对陌生世界“五颜六色”的印象。因为“不喜欢听妈妈讲老故事了”。这是属于80年代的歌:
妈妈的故事是一代一代的妈妈
从类似土谷祠的地方
纳鞋底晒太阳乘凉时传下来的
那里故事缠在野藤上费了好大的劲
也没有攀出生长它们的山谷
那些故事是歪脖子的槐树
每年都长出相同的叶子
落下相同的凄凉
对当今的大学生来说,青春就是对光和美的追求。祖国列车终于驶出“使世界盲目”的长长的“隧道”走向阳光。团徽被时代擦亮了,校徽被时代擦亮了,还有校园里的花蕾,还有阶梯教室的玻璃窗,还有操场上的龙腾虎跃,还有墙上学术活动的海报……
高晓岩的《雪像》唱出的有如白雪一样对美“晶晶莹莹”的渴望,许德民的《紫色的海星星》唱出的对善良的护卫,都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与升华。陆健的《魔幻小说》以非现实主义的手法体现的正义与正直,是对“离奇古怪的事”保持敏感的大学生们在合唱。
世界上,历史中固定下来的一切,必须在校园诗人面前接受诗意的裁判。裁判者想往着更强烈的光亮,在美的今天想往着更美的明天。我想说,这是我们时代最动人的诗情:
青春属于远航
即使有一天我们化为珊瑚
也要让新的启航
从我们身边开始
——苏历铭《航海去》
三
这是不满足的一代,这是寻求远航的一代,这又是幸运的一代。
时代在尽量满足他们的不满足,时代在尽量为他们的远航打破坚冰。于是,出现于诗笔下的校园生活是那样丰富,是那样的令过去的大学生艳羡:
他们在上课:
在教授衔着大烟斗
而又严谨得象清晨小树林的目光里
背行云流水背抑扬顿挫
——曹笑《季节风》
他们在作毕业论文答辩:
至亲至爱的祖国呵
今天,请听我答辩
我向你捧出心灵般鲜亮的葡萄
是的,这果实还有几分生涩
也不是那么浑圆而饱满
只因为此刻刚交夏天
然而,火红的夏天既到
金色的秋天还会太远?
——张华《祖国,请听我答辩》
他们在度周末:
这是周末
有一场电影在等待我们
将给我们只有黑板与白粉笔
白纸与黑体字的生活
接出一部彩色的“蒙太奇”
——于跃《周末,有一场电影》
他们在等待走向明天,走向奋斗:
明天,教学楼的灯火,
和教授睿智的目光
不会再照耀我了,
我将到只有乘着梦才去过的大西北——
掘起红柳削成的第一枝教鞭,
指挥一部稚嫩的思维交响曲。
——傅铁成《明天,我将远行》
当然,校园诗的视野绝不止于校园。校园诗是在校园学习的诗人写的诗。它主要是献给校园的,但是校园外的生活色彩与馨香对它有多大的诱惑力啊。在这本诗集里的非校园题材的歌唱同样是动人的。
曹剑的《上海姑娘》、张德强的《我常常设想》、黄云鹤的《冷饮店印象》、王雪莹的《无法赠寄的夜歌》、王小妮的《我感到了阳光》、吕宾的《思念》、赵丽宏的《卵石》以及其他一些短章,都别具韵味。这是大学生眼中的世界,这是表现大学生文化心理结构的世界。
四
校园诗人是时代的产儿。
时代将大学校园和大学生推到了整个民族关注和尊重的目光下。
时代给了热爱缪斯的大学生以安定的环境、良好的写作条件。
时代给了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以开阔的思维原野。
于是,这些有文化素养的年轻人,这些富有青春活力的文化人,便握着诗笔脱颖而出。尤其令我兴奋的,是我在《当代大学生抒情诗精选》中看到的形式与内容的一致。
“形式”一词的词源,是罗马时代记录用的在蜡板上刻字的铁笔,它是后来才被运用到文学领域的。正像词源所表示的那样,形式是工具,是手段,而不是价值本身。“形式”与“内容”不是专门的诗学概念,而是更广泛的哲学概念。形式和内容的统一是客观世界发展的普遍规律,诗亦如此。
诗是更重形式的文学。但是对诗而言,形式与内容的统一同样是基本规律,它决定诗的完整性和审美价值。我愿意说,优秀的诗是形式与内容进行有辩证意味的斗争而达到的和谐。在我看来,诗的形式与内容的相互关系与作用是有“度”的。“度”的破坏带来诗的完整性与审美价值的破坏。美好诗情的恶劣表现,这是“度”的一种破坏;“纯粹形式”的寻求,这是“度”的另一种破坏。对校园诗人来讲,当前,对后者尤应警觉。
诗人是人生的情人、世界的哲人。诗人不是匠人。技术只有在服务于诗的情感内容的时候才能提高到技巧的水平,才具有诗的价值。因此,诗的最高境界是朴,大巧之朴;是淡,浓后之淡;是自然,“苦而无迹”;是无形式,摆脱形式而获得的形式。
在这本诗集里,大多数篇章正是在对“华而不实”“故弄玄虚”的拒绝上给我以喜悦,正是在对形式与内容和谐的追求上给我以希望。
入集的作者们正沿着健康之路、大诗人之路走向明天。试读徐晓鹤的《找》:
我从那墨绿色的夜中走来,
断不是追求什么墨绿色的所在,
我愿变成一粒奔跑的光子,
在晨露中找到金色的时代。
我从那哭泣着的雨中走来,
断不是寻找什么哭泣着的悲哀,
我愿变成一卡跳跃的热能,
在燃烧中找到新生的愉快。
我从那昏沉沉的雾中走来,
断不是愿作什么昏沉沉的磕拜,
我愿变成一个坚强的细胞,
在自由中找到自己的情爱。
在这样的诗篇中,何为内容、何为形式,已经浑然一体。“内容非它,即形式之转化为内容;形式非它,即内容之转化为形式”(黑格尔)。这里,没有技巧的卖弄,没有知识的炫耀,没有难解的谜语,没有对读者的挤眉弄眼。而在《当代大学生抒情诗精选》中,这样的诗篇占了绝大多数。
五
谢谢周安平、董小玉同志,他们不惮辛苦,四处搜集佳作,最后为我们精选出这样一部有特色、有代表性的集子。
说实话,虽然这位或那位相识的或不相识的校园诗人时或寄来他们的作品,但我往日没有集中读过全国校园诗人的作品。这部诗稿使我得到一个迟到的消息:校园诗人已经在我的忽略中结成大军了,而且,他们当中的不少人已经获得了一定的“知名度”。
我相信时间对于诗人是有利的。
只有时间创造了流动
创造了河
——宋琳《只有时间》
大步走向明天的远行者呵,请接受我的祝贺,也请接受我的祝福!
1987年4月13日于西南师范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
(董小玉、周安平编:《当代大学生抒情诗精选》,四川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