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条陈

又是一个投靠魏公的士子,凭借着陈子龙在江南的影响,有他助一臂之力,事情会好办很多。

不过到底可不可用还得一试,文之炳有心让他交一份投名状。

“你且以社党的身份去周顺昌府探望,探一探口风。他如此猖狂的贪墨银两,谤击魏公,其背后必有朋党啊。”

文之炳深知魏忠贤的野心不仅仅是整死一个周顺昌,而是要搞垮所有反对他的政治势力,自然也包括东林党。

见到陈子龙面露难色,文之炳拍了拍他的手。

“若是能找到些许切实的证据,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便是在魏公手下挂上名号。日后补一个监生,点中进士,出任一方指日可待呀。”

一张大饼甩过来,陈子龙装出一副受宠若惊地模样,连连应和。

就算是文之炳不提,他也要去周府走一趟,通过东林党权威老干部之口证明自己的清白。

这几天他频繁出入巡抚府,若是到时候事情办成了自己却成了人人喊打的阉党,就算有龙气傍身,还是逃不过一年之后的大清算。

算算时间,阉党的证据基本罗织齐全,通过严刑逼供同为东林党人的汪文言构陷周顺昌收受熊廷弼巨额贿赂的供词已经交到了刑部,动手抄家的时间就在这几日了。

立刻动身吧,保住周顺昌也是完成任务的重要一环。

周府离应天巡抚衙门不远,只隔着几条街。

陈子龙走到周府门口,大门上的红漆斑驳,铜锁泛着绿油油的锈迹,显然是很久没有修缮过了,丝毫看不出正五品官员的气派。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段吴县县志:“岁饥,捐俸煮粥以活饥民,至鬻妻簪珥助赈。”

他敲了敲门,随着“吱呀吱呀”的声音,一个老仆开了门。

“我是松江陈子龙,特来拜见蓼周先生,还请通禀一声。”

“不用通禀。”老仆摇了摇手,“小相公,我家老爷有吩咐,这几天有来访的直接进来便是。”

陈子龙在老仆的指引下,来到了前厅。

一位浓眉大眼,耳垂修长,留着长须的中年男子正坐在厅堂前,埋头专心致志地整理百姓给他的条陈,眉头不由自主地紧皱起来,正是前吏部郎中周顺昌。

“爹!那些官员没有一个帮咱们的。”

刚打探完消息的周家长子周茂兰第一次感受到了世事炎凉,欲哭无泪的看着父亲。

“太守大人和巡抚大人都称病不见客,寄出去的书信也无人回复,外头都在传东厂这几天就要动手了。”

周顺昌头也没抬,只是微微点点,示意听到了,继而继续翻看桌上的纸条。

为了防止结党营私的罪名坐实,这几日凡是东林党人虽然竭力救援,都刻意地回避周顺昌直接接触。

现在是天启六年,魏忠贤残杀前后六君子,干涉边关军务,权势正值顶峰。

刀把子在别人手上,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老爷,这位小相公前来拜见。”老仆说道。

“学生陈子龙,见过蓼州先生!”

陈子龙恭敬行礼,朗声道。

周顺昌这才抬起了头,起身还礼。

“松江华亭的陈懋中,你的诗文我看过,年少有为啊。不过我正在整理这些百姓递来的条陈,最近又多了很多,容我看完再叙。”

说罢便自顾自地继续翻看起来。

陈子龙心想,文之炳已经气势汹汹的包围了周府,毛一鹭态度暧昧倾向阉党,对周顺昌而言,有什么条陈能如此重要。

抱着好奇的心理,他身体前倾凑上前去,目光扫过一页页条陈。

“天启六年正月十八,常熟尉王德贵率差役强征擅自额外加收的“剿饷”,勒逼民家缴蚕丝二十斤。民夫周大根申辩遭旱灾蚕死过半,反被诬“抗税通贼”,趁机夺走全数蚕丝。民夫气急呕血,当夜身亡,遗三幼子无依。”

“天启六年二月初一,吴县举人赵文彬勾结周县令,诬指民家十亩水田“未纳辽饷”。民持洪武地契辩白,反被衙役杖断右腿。赵家恶仆趁夜纵火焚屋,儿媳孙氏携孙葬身火海,仅存半焦地契为证。”

“天启五年十月初三,刘世昌借疏浚漕河之名,强征民夫而二百,家父赵铁柱、兄长赵金生被迫服役。今年完工后,其竟索要“验工银”五两方准归家。因无钱贿赂,父兄被诬“怠工滋事”,遭张彪以浸盐麻鞭抽打三日,尸抛乱葬岗。”

“天启六年二月十五,东厂番子以“供奉御用”为名,强征民家蜀锦织机十台。民夫李二牛护机,被番子砍断右手五指。嘉定县乡绅胡万年趁机压价收购民家绸缎,一匹杭绸仅给十文,不足市价百分之一!”

大明朝的民生疾苦,尽在这一张张泣血条陈中。

周顺昌的一生都将“为生民立民”奉为行事宗旨,再加上倔得要命,一旦认定的事情十匹马都拽不回来。

凡是百姓受到了冤枉欺压他都要横插一脚,跑到苏州府衙乃至应天巡抚衙门陈情说理。

久而久之,老百姓将周顺昌当作第二个父母官,有冤情都往周府递。

每逢年节,周府门口都会堆满土产,形成了苏州城独有的景观。

看到陈子龙的目光看向他手中的条陈,周顺昌自嘲地笑了笑。

“以前在吏部当官,这些人多少还有顾忌,想着能救一家是一家,可现在却连自身都难以保全了。”

陈子龙震惊了,民不聊生在历史书上只是短短四个字,在亲历者面前却是一座座大山。

而包括他在内的人都在这座活火山上摇摇晃晃,直到爆发的那一天,将大明摧毁殆尽。

与其在大明这艘随时有可能沉没的大船上修修补补,不如另辟蹊径。

“叮,检测到宿主的玄黄之气正在攀升。”

阿龙的电子音突然跳出,标注着玄黄之气的虚拟屏幕上,数字不断变换攀升。

“2,3,4……”最终定格在“7”上。

原来改变思想也可以提升龙气,那我21世纪进步青年,思想先进了几个档次啊。

我要开创一个新的社会,人人富足小康!

我要减少压迫,百姓过的有尊严!

阿龙听令!玄黄之气,提升!

陈子龙惊喜地在脑海中建构了一个路不拾遗天下大同的美好社会,但阿龙再无回应。

多年后回想今日场景,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每一次玄黄之气的自主提升都在极其特殊的时间节点,并非人力所能操控。

陈子龙收起了心思,边喝茶边耐心等待。

每当周顺昌看完一份条陈,如果能处理,就递给长子周茂兰依靠原先吏部和江南官场的人脉解决,如果不能处理就在条陈上批复。

只是他不再担任吏部郎中后,多数地方官员不再买他的帐,不能处理的条陈数量大大增加。

人走茶凉……

如今这样做只是他保持多年的习惯罢了。

半个时辰后,最后一份条陈处理完毕,周顺昌如释重负般地长吁一口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向陈子龙拱手谢罪。

“懋中久等了,你们齐聚苏州援护我一介白身,实在是不该怠慢……”

他长叹一口气。

“只是不知阉党走狗何时上门,不把这些条陈看完批完,我心难安啊。”

“实不相瞒,我等已经议了一个章程,蓼州先生您的罪名子虚乌有,世所皆知。文之炳之流胆敢将先生带走,苏州城的老百姓也不会答应。”

陈子龙靠近两步,小声说道。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介时混乱一起,先生且到方外海岛暂避。待众正盈朝,先生自然安然无恙。”

陈子龙只说出了他计划的前半段最坏的情况,保下周顺昌,保证龙气系统不关闭这是他的底线。

至于后半段的计划,过于大胆和惊奇,他没有向周顺昌言明。

没有想到,周顺昌竟用舍不得的目光扫向里屋的家人,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喃喃开口。

“人求生而畏死,情也,因一人而伤百姓,罪也。”

陈子龙一愣,突然想到周顺昌如果是贪生怕死之人,他就不会在在吴门设宴款待已经是死罪的后六君子之一的魏大中,主动让女儿嫁给魏大中之孙。

不会在东厂旗官面前大骂司礼秉笔太监魏忠贤。

更不会接下这一张张条陈,用自己的俸禄和官场人脉救济灾民。

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啊!

清正廉明,正气凛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