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如同浸入冰冷、粘稠的沥青，意识在其中无助地漂浮。许言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思维火花，在无边无际的死寂中明灭。
我死了。
这个认知清晰而冰冷，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荒谬。他记得那撕裂般的剧痛，从胸口炸开，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感官。记得那昏暗小巷里扭曲的树影，记得那令人牙酸的“咯咯”怪响，还有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混合着铁锈与腐烂的腥臭。然后，就是这片虚无，这片冰冷到连绝望都无法存在的黑暗。
我就这么死了？
就在这念头几乎要被永恒的黑暗同化时，一股无法抗拒的拉扯力猛地攥住了他的意识。并非来自任何方向，而是源于虚无本身。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疯狂涌入，像是要把他最后的这点思维搅成齑粉。
“呃啊——！”
许言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疯狂地泵动着，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冷汗瞬间湿透了睡衣，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湿冷的寒意。他张大嘴巴，贪婪地呼吸着空气，肺部却传来火烧火燎的刺痛感。
眼前的一切，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
熟悉的房间。
墙上贴着他最喜欢的篮球明星的海报，书桌上堆满了课本和永远做不完的试卷，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晨曦特有的、带着灰蒙蒙质感的微光。空气中，甚至还飘散着那股熟悉的、淡淡的肥皂清香。
一切都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许言茫然地环顾四周，惊魂未定。冷汗还在不断渗出，心跳也快得吓人。
难道……刚才那一切，只是一个过于真实的噩梦？
他颤抖着伸出手，摸向床头柜。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塑料外壳，是他的电子闹钟。他把它拿近，眯起眼睛。
鲜红的数字清晰地显示着： 6:30，10月27日星期五。
10月27日？星期五？
一股寒意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让他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死的那天，是10月28日，星期六！
怎么回事？时间……倒流了？
这个念头太过荒诞，以至于他下意识地想要否定。他用力掐了自己胳膊一下，清晰的痛感传来。他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平滑温暖，并没有记忆中那可怕的伤口。
也许……真的是梦？一个细节丰富到可怕、感官体验强烈到极致的噩梦？
他拿起枕边的手机，屏幕亮起。时间、日期，和闹钟完全一致。电量87%，锁屏是他和几个死党的搞怪合影。微信里有昨晚和朋友聊天的记录，一切都停留在“昨天”晚上。
逻辑上，这似乎更说得通。比起死而复生、时间倒流这种超自然现象，一个极度逼真的噩梦显然更符合现实规律。
“咚咚咚。”
房门被轻轻敲响，门外传来母亲温柔的声音：“小言，醒了吗？快点起床洗漱，早餐准备好了，上学别迟到了。”
“……知道了，妈，马上来！”许言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他掀开被子，双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走到窗边，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了窗帘。
清晨的阳光并不算刺眼，带着一种柔和的灰白色调，洒满了窗外的城市。街道上车辆稀疏，偶尔有早起锻炼的人跑过。一切都笼罩在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氛中。
阳光……
不知为何，看着这片晨光，许言非但没有感到安心，反而觉得心脏微微抽紧。这阳光似乎……太平静了？平静得有些虚假。就像是舞台上的布景灯光，只是为了模拟出白天的样子。
他在胡思乱想什么？
许言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不祥的念头驱散。肯定是那个噩梦的后遗症！他需要冷静下来。
他走进卫生间，用冷水冲了把脸。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镜子里映出的少年面色有些苍白，眼眶下带着淡淡的黑眼圈，眼神里残留着惊恐和困惑。
“只是个梦，许言，别自己吓自己。”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低声说道。
洗漱完毕，换上校服，他走出房间。
餐桌上，母亲已经摆好了热牛奶、煎蛋和三明治。父亲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报纸，电视里播放着晨间新闻。一切都和他“记忆”中那个星期五的早晨分毫不差。
“快吃吧，牛奶都快凉了。”母亲将牛奶推到他面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许言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牛奶的温度和甜度都刚刚好。
“今天放学早点回来啊，晚上你王阿姨一家要来家里吃饭。”母亲一边收拾着桌子，一边叮嘱道。
王阿姨……吃饭……
许言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他记得，就是因为“昨天”晚上没有回家吃饭，和朋友去了网吧，才会在回家的路上……
“妈，我……”他几乎脱口而出，说自己今晚会回来吃饭。
但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如果那真的只是一个噩梦，他现在这样反应过度，岂不是很奇怪？
“怎么了？今晚有安排？”母亲疑惑地看着他，眼神似乎有些……僵硬？
是错觉吗？
“没……没什么。”许言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不安，挤出一个笑容，“知道了，妈，我尽量早点回来。”
“嗯，路上小心。”母亲笑着点了点头，继续忙碌起来。
父亲自始至终都低头看着报纸，仿佛对他们的对话毫无兴趣，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一下。
许言快速地吃完早餐，心里却越莫名的不安。他背上书包，匆匆和父母道别，逃也似的离开了家门。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清晨的凉风吹在脸上，稍微驱散了一些他心头的烦躁。公交站牌下已经站了几个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他们互相打闹着，讨论着昨晚的球赛或是最新的游戏。
一切看起来都无比正常。
但许言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就像是一幅完美的画作上，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
他上了公交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窗外的街景缓缓掠过，但他无心观看。他努力回忆着那个“噩梦”的细节，试图找出一些可以印证其虚假性的证据。
可是，那濒死的痛苦，那被拖入黑暗的绝望，那诡异的“咯咯”声和腥臭味……一切都太过真实，仿佛烙印在了他的灵魂深处。
他再次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滑动着屏幕。新闻APP里没有任何异常报道，社交媒体上朋友们发的状态也都和“昨天”一样。
也许……真的是他想多了？
公交车到站，他随着人流下车，走向学校。
上午的课程开始了。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讲解着复杂的函数，阳光透过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同学们有的在认真听讲，有的在偷偷打盹，有的在传着纸条。
一切都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许言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听课，试图将那些不安的念头压下去。他告诉自己，只要今天平平安安地度过，不去网吧，不走那条小巷，那个所谓的“死亡”就不会发生。那一切就真的只是个噩梦。
然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那种微妙的违和感，却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着他的神经。
第一节课下课，前排的李浩转过头，兴冲冲地对他说：“喂，许言，晚上去不去‘风云’开黑？我昨天发现一个新套路，贼强！”
“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话语，一模一样的表情。
许言的心跳漏了一拍，勉强笑了笑：“再说吧，我妈让我今晚早点回家。”
“别啊，”李浩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就玩一会儿，九点肯定能回去，耽误不了你家吃饭。”
他的笑容很灿烂，眼神也很真诚，但许言却从那笑容的弧度里，捕捉到极其细微的……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僵硬感。
难道连李浩也是……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接下来的几节课，许言开始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他发现，老师讲课的节奏似乎过于平稳，就像是设定好的程序在播放录音。偶尔有同学回答问题，声音和语调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刻板。
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当他不经意间看向窗外时，发现操场上几个正在打篮球的同学，他们的动作似乎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几乎无法察觉的方式……重复着？那个穿着红色球衣的男生，已经连续三次以完全相同的姿势起跳、投篮，然后篮球以完全相同的轨迹弹框而出。
阳光依然明媚，但许言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这阳光，似乎并不能带来真正的温暖和安全。反而像是一层巨大的幕布，掩盖着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
难道……这里不是真实的世界？
那个所谓的“死亡噩梦”……是真的？他真的死了，然后来到了一个……诡异的地方？
这个想法太过疯狂，但他却无法抑制地开始相信。
午饭时间到了。他和李浩、王胖子一起去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他走神将餐盘失手掉在了地上。
“哐当！”
金属餐盘和地面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
按照常理，周围的人应该会惊讶地看过来，或者有人会抱怨，有人会幸灾乐祸。
但是，周围排队的同学，包括他身边的李浩和王胖子，只是齐刷刷地转过头，用一种……空洞而平静的目光看着他。没有惊讶，没有责备，没有幸灾乐祸。就像是一群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是执行了“听到异响，转头察看”的指令。
足足过了三秒钟，李浩才仿佛反应过来似的，夸张地叫道：“哎呀！许言，你怎么搞的。”
王胖子也跟着附和：“小心点啊！”
他们的反应慢了半拍。
许言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这里的人，都有问题。
他们都在……伪装！伪装成正常的样子，想要迷惑他，让他相信这里就是他原本的世界。
为什么？
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然后……像“昨天”那样将他杀死？
他想起了那个在“噩梦”中听到的、模糊的低语。
“……只有躲避危险……在夜晚之前找到‘安全屋’……才能够活下去……”
安全屋！
这个词如同黑暗中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他混乱的思绪。
那不是幻觉。
在这个虚假的、由诡异构成的世界里，他必须在夜晚降临之前，找到那个被称为“安全屋”的地方，才能活下去。
夜晚……什么时候是夜晚？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下午一点十分。距离天黑还有多久？
根据他昨天最后的记忆来看，他只剩下不到六个小时了。
强烈的恐惧和求生的欲望瞬间攫住了他。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了，他要离开学校，去寻找那个“安全屋”。
可是，“安全屋”在哪里？他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模糊的意象——温暖的灯光，像灯塔一样，矗立在黑暗中。
灯塔……温暖的灯光……
他猛地想起了“噩梦”里，从网吧出来时，在那条废弃小巷口看到的景象！那个关门的小卖部，卷帘门缝隙里透出的……微弱的暖黄色光晕。
虽然当时他没在意，但现在想来，那会不会就是“安全屋”的线索？
他必须去确认。
“我……我吃饱了，你们慢用。”许言扔下这句话，不顾李浩和王胖子错愕，转身就往食堂外跑去。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空洞的目光，如同芒刺般扎在他的背上。
他不敢回头，一路狂奔，冲出食堂，跑向教学楼。他需要想办法离开学校。
走廊里，一些“同学”在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们的动作开始变得有些迟缓和不自然，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愈发僵硬。阳光透过窗户，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面上微微扭曲着。
白天的阳光似乎确实能压制这些诡异的显现，但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压制力正在减弱。它们开始显露出不正常的行为，伪装正在一点点剥落。
许言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冲进空无一人的卫生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大口喘着气。
冷静！必须冷静！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现在他基本可以确定，自己身处一个极其危险的诡异世界。周围的人和物都是伪装。他必须在晚上七点前找到“安全屋”。唯一的线索可能指向学校西门外那条废弃小巷旁的小卖部。
他需要立刻离开学校，前往那里调查。
但是，怎么离开？校门有保安，而且现在是上课时间，直接跑出去肯定会被拦下。
他想起了教学楼后面的那段矮墙……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卫生间的门，快速闪身出来，贴着墙边，朝着教学楼后方的楼梯口跑去。
走廊里的光线似乎比刚才更暗了一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他甚至听到，从某个紧闭的教室里，传来一阵极轻微、极压抑的……“咯咯”声。
和“梦”里一样。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般涌上心头，但他咬紧牙关，加快了脚步。